第四章
隔日,在房里睡睡醒醒、极不安稳的顾行朗,终于睁开酸涩的双眼,失神地瞪着破了个洞的屋顶,好一会儿才僵硬地起身。
这是第一次他起床后,没有立刻出门找酒喝,只不过浑身的酸痛与不适,让他适应了好半晌,才歪歪斜斜地走出了房门。
他没看到爷爷和穆探花的人,也不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了,应该说,从搬进这间屋子后,他清醒的日子没有几天,自然没有余力关心别人白天都在干什么。不过他想,爷爷与小木炭现在说不定已经不想理他了,他今天若再出去找酒喝,恐怕醉死在街上都不会有人去找他、用板车推他回家了……
才这么想着,他突然发现桌上摆着两个碗,一个碗里是稀到不行的清粥,还掺了两根菜叶,另一个碗里则是黑漆漆不知是什么的汤,但光闻那味道,他就知道那是他以前在顾府宿醉时,穆探花都会端给他喝的醒酒汤。
顾行朗不用想也知道,那碗粥,是爷爷留给他的,至于醒酒汤,自然是小木炭准备的。上回厨房烧了,到现在还没修好,也不知这两碗东西是怎么煮出来的。看来他真的太小看这两个人的韧性与耐性,如果不是至亲的人,是不可能有这般的关怀与度量,想到这儿,他顿时觉得鼻酸。
他慢慢地坐到椅子上,看了看两个碗,接着拿起醒酒汤,一口气狠狠灌下,但那呛鼻与难闻的味道,令他连忙起身冲向后院,朝着空地吐了起来。
许久没有正常吃喝的他,自然吐不出什么东西,但经过这一阵折腾,他突然觉得身子轻松了点,不再像昨日之前老像是背了几千斤重的枷锁一般。他抬起头看着久违的阳光,不由得低声笑了,似乎是要与过去荒唐的自己告别。
他想,穆探花脸上的那道伤痕,会一直一直在他心里,直到他能凭自己的力量,抹去它造成的伤害。
到井边打了盆水,顾行朗简单梳洗一番,接着喝下了桌上的清粥,他便想上街找人。只不过他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好瞎子模象般,走到哪里算哪里。
或许是心有灵犀吧,他才走了没几个街口,透过一条小巷,赫然看到爷爷的身影在不远处,他放下了心中大石,快步走了过去,可就在快要走近时,他难掩震惊地停下了脚步。
他的爷爷,那个曾经在朝为官,受人景仰,最是爱惜羽毛的顾天云,此时却是一身破旧衣裳,站在某个酒楼的后巷,翻着别人的废菜篓。
明明爷爷可以向以前的同僚求助,可是先不说自家爷爷是个硬脾气,现在他身世不明的流言甚嚣尘上,爷爷一定也是为了他的颜面,不愿他的事在官家里被人渲染,甚至成为笑柄。
顾行朗几乎要为这一幕杀死自己,他知道早上那碗清粥里的菜叶哪里来的了。
原来在他醉生梦死的时候,他的爷爷竟是以这种屈辱的方式在延续他的生命,用慈祥与宽容期待着他回到正轨。
明明有人这么的爱他,他为什么会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他呢?
只见顾天云捡拾了几片还堪入口的菜叶时,酒楼的后院打开了,一个跑堂打扮的年轻人,一脸嫌弃又凶恶地对着顾天云不知说了什么,接着就看到顾天云不停的点头哈腰,仍坚持要带走那几片烂叶子,那跑堂的居然就回头寻来了一根棍子,一副要揍人的样子。
顾行朗怎么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他连忙冲了过去,在棍子落在爷爷背上前,紧紧抱住了他,接着他感觉到背上传来剧烈的疼痛,那跑堂的似乎憋了一肚子气,径是往死里打。
“我打死你!打死你!你这偷菜的老鼠,天天来还当我们不知道,就算是烂叶子也不给你,居然还有帮览!”
祖孙两人抱头鼠窜,一路被追打到了巷口,那跑堂的才吐了口口水,转身回到酒楼。
顾天云一知道护着自己的,居然是他以为这辈子都要废了的孙子时,紧张地把他从头到脚仔细察看了一番。“行朗,你怎么来了?没有伤着哪里吧?那店小二怎么那么狠呢……”
顾行朗深深地望着爷爷,难过地道:“爷爷,为什么你要……”
顾天云自然知道孙子想说什么,他云淡风轻地一笑。“为了活下去,行朗,记得爷爷曾说过的吗,活下去就有希望。”他疼宠的模了模孙子的头。“只要你的生活能恢复正常,爷爷就放心了,受些屈辱算什么?”
“爷爷……”顾行朗有千言万语想说,但现在似乎说什么都是矫情,满月复的感动及惭愧只能化作一句,“对不起……”
“你真正对不起的,是探花那丫头啊。身为一个婢女,她对你算是有情有义了。”顾天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可知道,昨日上门打人的那两个人,把家里所有的银子都抢走了,今天探花又要辛苦了。你因为偷酒常常被打得满身伤,早晨又宿醉,她平时赚的钱,大部分都给你拿来买伤药和那些醒酒汤的材料,你知道吗?”顾天云在他背上拍了拍。“但她从不喊一声苦,现在你清醒了,她应该比谁都开心。”
这一掌拍在顾行朗的伤处上,疼得他倒吸了口气。
顾天云连忙缩手,担心的问道:“你是不是被打伤了?很痛吗?咱们先回家……”
“不!”顾行朗摇了摇头,目光望向了远处,有着殷殷的期盼。“我们去找小木炭吧,现在的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见到她了。”
他醉得胡里胡涂的那些日子里,她推着板车到处寻他,是否也像他如今这般的期待?
顾天云闻言,安慰地笑了,眼角都出现了水光。
这也是第一次,祖孙俩互相扶持着走路,似乎从顾行朗懂事以来,两人的距离再也没有这么近过。
顾行朗只要微微侧头,就能看到爷爷斑白的发及充满皱纹的眼角,那有如白驹过隙的象征,也让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当京城第一纨裤的那些日子,已经离他好远好远了……
“一个一百文,不二价。”
“我向你买两个六十文,你还多卖了一个。”
“唉,这位公子,我这已经是薄利了,如果卖你一个三十文,连材料费都不够。”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固执?我不和你买,你在这里站一整天都卖不出去!瞧你脸上有伤,老子看你可怜才和你买的……”
“公子,我这花样,保证你跑遍全京城没有人和你一样的,你不买很快就没了!”穆探花对自己的作品有信心,她可是在现代拼布大展时得过金牌奖的大手,还开班授课,即使现在缺钱,也不能低价贱卖了自己的心血。
“你怎么敬酒不吃吃罚酒?告诉你,你这丑脸吓到老子了,两个六十文你非卖不可,否则我砸了你的摊子!”
由于她的摊子已经摆了好一阵子,在京城平民间的仕女圈也打出了一点名气,这名男子便是想买来讨好自己在怡红院的相好,想不到这织品一个就要花掉他一天的薪俸,他自然不愿意,所以才打算用强。
原以为她会吓得屈服,想不到她忒是强硬,一文钱都不肯减,这令他恼羞成怒,不仅言语污辱还想动手,心忖反正一个弱女子,他就算动手揍了她或抢了她的织品,料她也不敢还击,于是他的手高高举起,就要落在她的脸上。
穆探花惊慌地伸出双手想要阻挡,突然一抹黑影罩了过来,一把撞开那个男子。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她倒抽了一口气,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反应,只能呆呆地看着本想打人的男子摔了个大马爬。
男子快速的站起身来,怒极的大骂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撞老子……他娘的,居然是个乞丐!”
男子身前站着个衣着褴褛、身上带伤、一头乱发盖住半张脸的邋遢乞丐,他巧妙地挡在穆探花与男子之间,令男子无法再动手。
强买的行动被破坏了,还引起附近路人们的注意,已经有不少人把好奇的眼光投向小摊子这里,男子一肚子火自然全算在乞丐头上,再次挥拳想揍人时,那乞丐突然大声叫道——
“打人啦!有人强买东西不成要打人啦,连女人都打,算不算男人啊!”
闻言,男子一个拳头悬在头上,尴尬得不知该不该打下去。
果然,围观的民众立刻窃窃私语起来——
“那不是葫芦巷的王三吗?怎么又在欺负人了?”
“你们没听那乞丐喊的?王三要强买人家的织品啊!他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王三脸色乍青乍白,对着乞丐怒道:“该死的乞丐!老子还非打你不可!”
他的拳头用力挥出去,可就在拳风堪堪来到乞丐的脸旁时,乞丐的声音霍然转小,冷冷地道:“我已经知道你是葫芦巷的王三了,难道你要我告诉你老婆,你在怡红院的老相好是嫣红吗?”
那乞丐没说的是,自己以前在怡红院吃香喝辣时,可也不是只顾着玩女人,四面八方的信息与客人,他可是默默地全记了起来。
王三是个惧内的家伙,一听乞丐的威胁,立刻吓得收了拳头。他不知道眼前的乞丐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但现在他也没兴趣打听了,冷哼一声,撂了几句狠话便拔腿就跑,连织品也不想买了。
旁观的群众见这场闹剧散了,没热闹可凑也三三两两地离去,最后穆探花的摊子又恢复了平静。
“你……少爷,你怎么会来?”穆探花神情复杂地望着顾行朗。“怎么又打得一身伤呢?该不会你又去偷别人的酒了?”
她撩开他的头发,却意外看到他的眼光不似以前那般混浊不堪,反而是前所未有的清明沉静,代表他赶走那个强买的男人,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
确实,方才赶走那男人用的手法,确实是他以前当纨裤时常用的手段,这么说,他是特地来救她的?
“少爷,你醒了?”穆探花惊讶地瞪大了眼,目光难掩惊喜与紧张。
顾行朗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默默抬起她的脸,将她脸上的布巾拉开,她有些尴尬的别过头,他却坚持地轻轻扳回她的脸,欲言又止地凝视着她颊上的伤痕,不发一语。
穆探花被他看得脸都热了起来,这是第一次,她真的感受到他眼神中的温柔与怜惜,这绝对是一个男人看女人的目光。过去她与他拌嘴那犹如打情骂悄的互动,有时难免带着一丝丝暧昧,但直到现在,她才真的由他的眼中察觉,他对她一定是有感情的,不过她很难说清楚这是爱情或是同情,又或是其它更多的情绪。
“我来带你回家。”良久,顾行朗才冒出这一句。
她深深望着他,肚子里原本对他的怨、对他的气,还有对他的失望,突然在这一瞬全化成了一抹微笑。
“好,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