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梓陌,他的出身本就是个悲剧。
他的诞生,无关乎爱情,不过是个只想着一夜风流的男人不给了他娘亲一颗种子而已,怪只怪他这颗种子太过坚强了。
这近二十五年,在这个传承上百年的深宅大院,朱梓陌步步为营、谨慎,活得有多累多苦,冷晴只需闭上眼就能够看到。
冷晴觉得,她所失去的,比起她得到的,刚好相抵。
而朱梓陌,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她曾得到的一切,相反,朱梓陌一直在失去,不断地体会什么叫做“痛苦”、“失望”、“悲愤”。
所以,她同情、怜悯他。
摒除嫉妒之后,她愿意尽她所能帮助朱梓陌,因为她答应了刘如云。
所以,在朱梓陌失落、哀伤昏迷的时候,她一举挑起了朱府的所有担子,一个说着容易,挑起才知&}.{}有多重的担子。
这些天,对于她不懂不会的,她一点一点认真地学,尽量不让自己出错,尽量地,希望在朱梓陌恢复后,朱府依旧是他倒下前的朱府,不曾有变。
然后,有那么一天,她可以模着她的良心对天上的刘如云说:“你看呐!虽然我一开始欺骗了你,隐瞒了我和朱梓陌的关系,但是我做到我答应你的事了,我有好好帮他打理朱府。当时我也是没办法才那样做的,所以啊,你可不能怪我了哦!”
十天,也许在别人眼中不过眨眼的时间,可是她过得很累,真的很累。
紫雨、林知吾、陆雪月,还有已经亡故的刘如云,他们都只看见她和朱梓陌斗智斗勇,看似是她将一切都玩弄于鼓掌间,可谁又知她心底有多恐惧、多害怕?
她醒来的第一天,朱府死了三名主子级人物,三名丫鬟,一名家丁,一共七条人命啊,他们曾是那样的鲜活,可是,说没就没了,转瞬即逝,那么不堪一击。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对她不是掐脖子就是生命威胁,她的害怕,她的恐惧,没有人能体会、明白。
她虽是从现代穿越而来,可她也是个正常的普通人,她也有七情六欲,她也会欣喜、愤怒、悲痛、憎恨以及——惊惧!
在没有经历过死亡前,她可以毫无畏惧地迎面死亡。
可是,她经历过一次死亡,她深深体会过那种无能为力,只能任由自己生命流逝的恐惧与无奈。
所以,她怕,怕她会赌输,怕她的一再挑衅会让朱梓陌发疯,怕她会再死一次,更怕……她这次没有这么幸运,能够在另一个世界获得——重生。
当朱梓陌的手掌第一次掐上她的脖子时,她心底奔涌而来的,不是毫不畏惧,而是恐惧,深深的恐惧。
谁能想象,当时的她是用了多大的努力才将她想要去掰开朱梓陌手掌的冲动压下的?
现在,不过十天,连她自己都想不起她当时用了多大的努力去抑制自己在朱梓陌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
当刘如云哀求她嫁给朱梓陌的时候,她的犹豫不决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在犹豫。
她怕,怕她无法跟那个冷血疯狂到敢对自己亲生父亲、兄弟下杀手的人沟通、交流,怕她一个不慎就会惹怒朱梓陌,然后落得个草席卷尸、永眠乱葬岗的凄惨结局。
然,事有两极,她会输,就会赢。
所以,她强迫自己压下一切恐惧,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态,从暖香阁移步韩院。
所幸,上天怜她,让她活着出了韩院,并且拿到了她想要的契约书。
接下来的一切,渐渐变得顺理成章——
朱梓陌和她拜堂成亲,她登上朱府少的位置,在刘如云过世后,在朱梓陌卧床不起时,她毫无疑问地执掌一府职权。
朱府内所有下人见到她,都要尊她一声“少”亦或“主母”,不好拿主意的事,刘管事或林知吾都会来找她决断……
可是,就在冷晴觉得她就快入戏的时候,紫雨却给她一记当头棒喝,将她从“朱府少”这个角色中狠狠打醒。
茶桌上放着的摊开的红绢上的银白色南海珍珠项链和羊脂白玉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冷晴,不过是个靠欺骗将死之人登上朱府少位置的骗子、混蛋。
她不是什么都不懂、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常年出入上流社会,交往的都是身份高雅人世,她的见识与眼光不亚于珠宝界专业的鉴定家。
那条银白色南海珍珠项链和羊脂白玉镯,冷晴只需一眼就看出了它们的价值——无价!!
相识不过三天,交谈不过尔尔,交情更是泛泛,刘如云甚至只知道她叫冷晴,她来至哪里、家在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刘如云一无所知。
可就是这样,刘如云一眼便认定了她是她的儿媳,所以,刘如云将这两样无价之宝留给她。
如此贵重的物品,刘如云不是留给与她有着血缘之联的朱梓陌,不是留给伺候她二十五年的紫雨,也不是留给那个唯唯诺诺惹人怜爱的陆雪月,而是留给了她,冷晴!
这两样物品,于冷晴而言,再值钱,再珍宝,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装饰品。
但是,这潜在的含义,冷晴却不能不去在意。
刘如云哀求她嫁给朱梓陌,一则是为了朱梓陌不再孑然一身,但同时也是她,她会照顾好朱梓陌。
当她和朱梓陌成婚,刘如云交到她手中的,就不仅仅是朱梓陌这一个人,而是整个朱府与朱氏的家业!
因为信她,所以将朱梓陌托付给她照顾。
因为信她,所以将整个朱府交到她手中打理。
最后,连这两样无价珍宝都当做遗物交给了她——冷晴!
她何德何能接受刘如云如此毫不保留的信任啊!她……受之有愧啊!
茶桌上的珍珠项链与白玉镯忽然有些模糊不清,抬手抹了抹眼睛,冷晴忽然就笑了——她……竟然想着想着就落泪了!
长到这么大,自记事后她流泪的次数屈指可数,三岁时那场变故,因她年纪委实太小,不懂世事,所以不曾哭过。
后来渐渐长大,她的心性比同龄人坚韧,再痛的伤痕她都能忍下。无端落泪,从未有过。
只有那次,蒙语自杀,她独自窝在家中哭了两天,险些哭瞎。
可是仔细想想,来到这个异世后,她已数次落泪,这次更甚!
“少!您让奴婢着人打造的锦盒,奴婢给您拿来啦!”远远儿地,陆雪月那犹如黄莺出谷的声音隔着覆着薄纱的雕花门扉传进了房中。
冷晴想起,回到韩院换了衣服,她曾去找过朱梓陌。
冷晴告诉朱梓陌,她想用最好的木材打造一个盒子,里面要用最好的绸缎做垫子,这样一来可能要花些银子,问朱梓陌能不能将契约上的三千两白银提前预支她一些。
彼时朱梓陌特好,大手一挥,说:“随你,要多少银子去跟知吾取,就说是我吩咐的。若知吾有疑问,让他来找我。”
然后,冷晴让陆雪月带着朱梓陌的原话去找了林知吾,让林知吾帮忙打造一个绝无仅有的,这世上最好的盒子给她,盒子表面还要漆上防腐的漆。
思及此,在房门被撞开前,冷晴深吸一口气再猛地吐出,几乎瞬间就平复了复杂感伤的情绪。
抬手,用衣袖抹去泪水,冷晴,依旧是那个清冷孤傲,国色天香的冷晴。
下一瞬,紧闭的门扉被陆雪月猛地推开,一身湖绿色衣裙的陆雪月带着薄凉月色,踩着浅绿鞋面、上绣朵朵紫兰的绣鞋,手中拿着一个巴掌大、两掌厚的褐色木盒跑进了房中。
连房门也未关上,陆雪月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坐在茶桌边的冷晴跑到去。
在撞上茶桌前刹住脚步,陆雪月献宝一般将她手中的褐色锦盒放到冷晴面前,口中同时喋喋不休:“少,您看,这是您回府后吩咐奴婢去找林副管事着人打造的锦盒,盒子是百年的桃木,凑近了依稀能闻见桃木香,盒面上的每一支桃花都是顶尖的师傅精雕细琢出来的。盒面上漆的是最好的防腐漆,置在水中百年不腐。”
有些迫不及待地打开盒盖,陆雪月指着锦盒里面的金黄色垫子继续喋喋不休:“您看,这盒子里垫着的,可是天成大陆最昂贵的暗纹鎏金缎,这种缎子只有我们大梁江南沿海那带才有织造,每年有八成是送进宫中的贡品呢!余下两层只有锦绣阁才有得卖,且价格不菲,小小一指宽一段缎子就要一百两呐!就是顶富贵的人家,也不会随便就买这暗纹鎏金缎……”
“行了,我知道了。”抬手,冷晴淡淡地打断了陆雪月的喋喋不休。
陆雪月当下噤声,手捧着锦盒,偷偷去瞧冷晴,见冷晴眉眼间没有不耐烦,陆雪月这才放下那因冷晴一句话而瞬间提到嗓子眼的心。
就在陆雪月松口气的同时,只见冷晴拿起茶桌上的红绢,连着红绢中的银白色南海珍珠项链和羊脂白玉镯一起放进了被陆雪月打开的锦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