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绮怀》清·黄景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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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笼罩,漫无边际的夜空中挂起了一轮将圆未圆的冷月,数点寒星稀稀拉拉的点缀在漆黑的夜空中,透着一股凄清。
天成大陆月复地。秦山山脉外围山腰。大梁国行宫。
同赤冰国行宫一样,空阔平坦的院子里,在院中心的位置摆了个硕大的青铜缸,缸身上刻有繁复的花纹。但大梁国行宫的这个青铜缸内种的不是荷花,而是一缸子君子兰。又因为现在不是君子兰的花期,所以只能看见一片片撑开的翠绿翠绿的叶子。
在这个硕大的青铜缸两米开外的地方,围站着几名身穿大梁国服饰的宦人和宫女,而那几名宦人和宫女之间的地上则架着一个火堆,一头剥了皮去了内脏的全鹿被架在噼啪燃烧的火堆上烤着。
为防止鹿肉烤焦,两名身穿大梁国服饰的士兵分站在火堆的两头,不停地翻转着架在火堆上的全鹿,时不时地还要往火堆里添两根木材以保证火势。
也许是火势太旺的缘故,不大一会儿的功夫,一股诱人的烤肉香就溢散开来。
借着明晃晃的火光看过去,可以发现鹿肉表面已经变得焦黄了,被炙热的火焰烤着滋滋冒油。一滴滴晶亮的油花顺着翻转的鹿身滴入下面的火堆里,又发出滋滋的燃烧声。
以那头烤全鹿为分界线,成亦影和冷晴坐在火堆的这一边,梁笙德和燕博则坐在火堆的另一边。
因为冷晴的讲述,不止成亦影在一脸认真地倾听,就连之前在谈天说地、博古论今的梁笙德和燕博都安静了下来。
而随着“珠胎暗结”这四个字从冷晴口中吐出,围坐在火堆旁的另三人中,除了成亦影依旧唇畔带着一抹微笑,神色依旧无比认真外,坐在火堆另一方的梁笙德和燕博都不由得露出来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在成亦影那始终认真的注视下,但闻冷晴用一种怅然的语调低声往下说道:“后来,我养父母的女儿自缢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么单纯的一个姑娘为什么会突然抛下父母双亲,就那么草草地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
直到我发现了我养父母的女儿留下的手记,上面清楚地记着她与那个人从相知相识,到她自缢之前的一切,其中包括在她有孕后,她将此事告诉那个人,那个人却让她去打掉孩子,并让她去死的所有经过……”
这些事情,这些冷晴曾经在华夏现代社会的时候发生的事情,是冷晴有生以来最不愿意去回想的记忆,比当年失去她的爸爸还不愿意去回想。
因为关于这些事情的每一次回忆,都意味着冷晴在揭开心里伤疤的同时还要在她自己的心口上狠狠划上一刀。
但是今天,冷晴却要在一边揭开她心里那道已不知结痂了多少次又被她自己揭开了多少次的伤疤,让她那颗鲜红的心脏再一次鲜血淋漓的同时,面上还要装作一派平静地与人诉说着……
冷晴能做到如此地步,只因为冷晴清楚地知道,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很有可能要借用成亦影和梁笙德的力量,去验证一件事,一件困惑了她许久的事……
虽然这件事炎子明也可以帮冷晴做到,但冷晴私心里却不愿意去麻烦、拖累炎子明。
冷晴虽不会接受炎子明的爱意,但冷晴是真心拿炎子明当做朋友的,而人都是自私的,在熟悉的人与陌生人之间,被牺牲掉的,往往都是后者……
也许是因为心中有着明确的目标,所以,这种自揭疮疤,让自己的心再一次鲜血淋漓的事情,对于冷晴而言似乎也不是那么的痛苦了。
心中盘算着那个不可告人的计划,冷晴面上却仍在语调怅然地低声说着:“我用那份手记将那个人告上了官府,那个人知道后气恼之下想要杀我,却被我侥幸躲了过去,并趁那个人不备逃了。可那个人不死心,又继续买凶欲杀我灭口……”
冷晴一直认为说话也是一门艺术,你全部说真的或者全部说假的,别人都不见得会相信你,但你若说的真真假假,别人绝对会相信,只因真假混杂时最是容易迷惑人心。
主要是冷晴不可能告诉成亦影他们,其实当初她被陈浩贤用一把剪刀刺中了心口,本该是致命的伤势,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没有死!而且,当她再醒来时,更是惊诧地发现她竟然莫名其妙地来到了他们的世界……
盯着她身前那堆熊熊燃烧的火焰,冷晴继续真真假假地低声说着:“后来,我一路逃到了大梁国,在命悬一线时被一位好心的朱姓公子救了。而当初我被那位朱公子带回家时,正逢那位朱公子的娘亲病重,药石罔效。
那位朱公子的娘亲在弥留之际与我叹息朱公子至今未娶,她身为母亲却要徒留朱公子一人在这世上,即便走了也不能安心。为了报答朱公子的救命之恩,更是为了让朱公子的娘亲可以走的安心,我与朱公子商议之后,二人用假成亲送走了朱公子的娘亲。
不久后,我随朱公子出城送别他的师弟时,我在独自一人回府的路上被歹人迷晕所捋。那个歹人曾见过我一面,一直觊觎我的相貌……后来我侥幸得以逃月兑,且在逃跑之时遇上了炎……煦太子……的随身侍卫王泉……”
因为冷晴是一边说一边整理她的记忆的,所以在某些时候和某些事情上,冷晴仍旧有些改不掉她的习惯,比如“炎子明”这三个字以及当初她和炎子明的初遇……
不过,除了这些偶尔出现的并不会引人注意的小停顿外,冷晴算是将事情的经过编得很顺畅圆满,基本上没有漏洞的。
而在这短暂的停顿中,坐在小杌扎上的冷晴拾起她脚边的一根小木材扔进了她身前那熊熊燃烧的火堆里,而后冷晴躬身抱住她自己的双膝,将下巴搁在膝盖上,面上显出一副回忆往事的神色。
清冷的夜色下,熊熊燃烧的火堆旁,冷晴那低缓的声音清冷依旧:“那时候王泉见我相貌不错,又得知我会抚琴,而他出宫正巧便是为了替煦太子寻觅一名善琴的琴师,于是王泉便将我带回了赤冰国。
因煦太子看中我的琴技,便待我一直十分亲厚。后来煦太子大婚,紧接着煦太子妃有孕,煦太子不放心宫人伺候煦太子妃,便一直让我随身伺候着煦太子妃。虽然我自己说这话有些奇怪,但我因感念煦太子的恩情,对煦太子妃的确是尽心尽力的照顾的。
而煦太子妃虽口不能言,但煦太子妃心思通透胜过常人,知道我对她的照顾是真心实意的,所以后来煦太子和煦太子妃准备到秦山来赴会时,便将我也一起带来了。我以为这次来秦山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只是……”
话至此,冷晴忽然停住了话音,且久久都不曾言语。
良久后,在时不时响起的“噼啪”燃烧声中,只听见冷晴那清冷的叹息:“我以为时隔这么久,期间我又辗转大梁国与赤冰国,我此生应当都不会再遇见那个人了。但是今天在我离开赤冰国行宫时,正巧遇上大章国太子上山从行宫院门前经过,我好似在大章国那浩荡的随行士兵中看见了那个人……”
回想起白天在赤冰国行宫院门前看见的那顶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的蓝色轿子,若不是当时冷晴理智尚存,只怕冷晴真的会冲上去拦住那顶轿子,去看一看,坐在那顶轿子中的人究竟是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混蛋……
而冷晴之所以将陈浩贤说成是大章国的随行士兵,那是因为——冷晴总不能跟成亦影他们说,那个害得她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人其实有可能是大章国太子吧……
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冷晴不用权衡都知道是不能随便说的。至于陈浩贤怎么会来到这个异世这件事……
冷晴只有一个想法——既然她都能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异世,陈浩贤怎么就不能来了?
“为何是好似?”在冷晴停住话音思索的时候,坐在冷晴身边的成亦影则如此问到。
也许是今天,不,是今晚的谎话说的太多了,冷晴没有去看成亦影,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身前那堆熊熊燃烧的火焰,继续语调怅然地编着:“当时烈日当空本就看不真切,那个人又是一晃而过,所以我也模不清我看见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听了冷晴的回答,成亦影也没有去怀疑冷晴说过的那些话的真假,而是一脸认真地询问道:“这就是今日让冷姑娘一直心不在焉的原因?”
毫不迟疑的点头,冷晴低声应道:“是的。”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字,但这算是冷晴今晚说的最真诚的一句话了。
对于冷晴的肯定回答,成亦影面上露出一抹柔笑。目视着垂头看火的冷晴,成亦影一脸认真的低语道:“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去确认一下好了。”
倏然抬头看向成亦影,冷晴有些急切地问出四个字:“如何确认?”
在火光的映照下,不难看出冷晴不止是说话的语气透着急切,就连面色也是急切的。
但回以目光专注、面色急切的冷晴的,却是成亦影那有些高深莫测的浅笑低语:“这就要靠冷姑娘自行定夺了。”
这方,目光专注、面色急切地看着成亦影的冷晴闻言愣了愣,须臾后冷晴才露出一个苦笑:“太子妃这个回答还真是……”简单粗暴。
那方的成亦影依旧噙着一抹浅笑,声音依旧轻缓温柔:“若冷姑娘不介意,梓檀想问一问冷姑娘如今对那个人是爱,还是恨呢?”
“爱?”对于成亦影的问题,冷晴微蹙眉头地复述了其中的一个关键字。
在成亦影朝她点头的时候,冷晴却是摇了摇头,声音低缓清冷:“不曾爱过。”
“那个人不是冷姑娘的未婚夫君吗?冷姑娘竟不曾爱过那个人?”对于冷晴那言简意赅的四个字,成亦影是惊讶的,以至于这两个问题成亦影想也没想地就问出了口。
在成亦影惊讶的疑问中,冷晴用不带任何虚情假意的话语,用她最真实的想法回答道:“的确是不曾爱过的。虽然那个人是我自己选择的未婚夫,但我对那个人从未有过‘爱’这种情绪,喜欢到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的。至于恨……
如今的我的确是恨他的,恨他害得我养父母一家家破人亡,恨他让我失去了我在世上最重要的家人,恨他害我又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身一人,非常、非常恨,甚至有一段时间我恨得想要亲手杀了他……”
虽然冷晴口中说着“恨,非常恨”,但冷晴的声音却出奇的平静,平静得连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都没有,包括面上神色都是一派的平静无波。
而在冷晴这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话语结束时,是成亦影一本正经的问话声:“若冷姑娘今天见到的那个人真的是他呢?冷姑娘欲要如何?”
“杀了他。”没有任何的犹豫迟疑,这三个字从冷晴口中淡淡地吐出。
当初在现代社会的时候冷晴没有杀了陈浩贤,不是冷晴没有那个能力,相反,若冷晴真想杀了陈浩贤,冷晴最少可以计划出五六种方法杀掉陈浩贤。
冷晴之所以压抑下所有的仇恨,没有那么做,只是因为冷晴尊重华夏的法律,尊重身为警察局长的裴文徽,不想给裴文徽惹麻烦,所以冷晴才没有知法犯法。
但如今的情况又不同了,如今冷晴所在的这个世界是个异世古代。在这个异世里,就算冷晴真的杀了人,也不会给任何人惹麻烦,因为在这个陌生的异世,冷晴已经没有亲人可以去拖累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