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玉兰和陆小乙把剩下的刺玫花全部做成了糖馅儿,蒸了两大篮子粗面馒头,一大篮子细面馒头,让陆忠驮着进城卖去。
今天比昨天更冷,道路两旁的衰草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白霜,萧索的树枝生硬的伫立着,仿佛冻僵似得纹丝不动,天空中早已没有飞翔的鸟儿,但天依然湛蓝,云依然洁白,东升的太阳看起来明晃晃的,却没什么温度。
驴车行驶中带起阵阵寒风,从衣领袖口灌进棉袄里,瞬间带走全身积攒的零星温度,冷得让人牙齿不住的轻磕,尽管带着厚厚的棉手套,陆小乙仍然感到手指尖冻得生疼,她不停的对戳着指头,活动起来感觉好多了。
今天真冷啊,冷到骨子里的冷。
陆小乙把风帽往下压了压,尽量让帽子周围的长帘遮住她的小脸和脖颈,再把袖口收紧塞到手套里,不让丝丝寒风有机可趁,然后缩手缩脚尽量让自己蜷成球状,露出两只眼睛证明自己是个活物。
看着坐在车头的陆忠,仿佛不怕冷似得,棉帽被推高到发际线,手套被绳子吊着搭在肩上,空着手甩鞭,吆喝起来嘴边白气袅袅。
再看看道路两旁等车的零星路人,也是一副习惯严寒的硬朗身板儿,尽管脸颊鼻翼冻得通红,却丝毫没显露出缩脚缩手的萎靡模样。
陆忠笑着招呼路人上车,待人上车坐稳,便聊起了天气。
不听还好,一听陆小乙心都凉透了,原来这还不是最冷的时候,等到三九四九能冻死老狗了。回想起刚穿来时的融融春光,紧接着是没有风扇空调的炎夏酷暑,再到金秋的天高气爽,然后是现在的冷冽寒冬,难道这就是没有污染的地球的真实四季吗?
怕冷的小乙顿时觉得好悲催,前世习惯了羽绒服和空调,如今虽有暖炕,但出门就分外痛苦。瞧瞧自己这身打扮就知道了,笨笨的沉沉的厚棉袄捁在身上,外面套着改小的穿在她身上依然肥大的男装,再系上一根褐色腰带,然后搭配上圆滚滚的大棉裤,显得整个身子愈发的——矮搓搓,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移动的深色旧棉团。
想到这里,陆小乙把自己缩得更小了。
有一陌生的中年男人见陆小乙坐着缩成一团,笑话她,“你这小子穿的跟个熊似得,有那么冷吗?”。
陆忠扭头看一眼,笑道:“哈哈,这是我儿!跟着去城里办点事。”
中年男人有些吃惊,“你儿?哎哟,我说陆老弟啊,别怪大哥多嘴,你儿子是不是胃口不好?弱的像个姑娘似得,这可不行啊,咱们乡下小子长成这样,将来耕地连犁铧都扶不住。”
陆忠哈哈笑道:“我这儿子口壮着呢,就是好动,吃的饭都浪费到撒野上了。”
中年男人点头表示赞同,又开始说他家小幺儿也是这样,顿顿吃得不老少,还时常嚷着饿,吃完饭碗一丢跑的影儿也不见,饿了就回家翻箱倒柜找吃找喝。
中年男人的话马上引起其他乘客的声声附和,都说自家儿子也有同样的毛病,语气带着轻微的抱怨,听到耳朵里却是淡淡的宠溺。
陆小乙静静的听着,暗暗挺起背脊,坐的直直的,表现出一副不畏严寒的少年模样。
到了一夫城,客人们下了车,陆忠又把小乙带到繁华的西大街。
陆小乙一扫刚才缩脚缩手的萎靡状态,摆好架势粗着嗓子吆喝起来。
陆忠毕竟是常年在城里做活的成年男人,见的多看的也透切,昨天确实碍于面子没有吆喝出口,后来一想,他这当爹的却让女儿挡在前面,心里万分惭愧,今天便放开了,学着女儿吆喝的说辞,帮着招揽起客人来。
今天的客人大多是昨天的回头客,都说馒头馅儿特别香,馒头也蒸的暄和。
跟昨天一样,粗面馒头很快卖完了,剩下一篮白面的。
陆小乙脚冻得生疼,却不再跺来跺去,因为她知道她越表现出冷,陆忠就会越心疼。
这时,有个跟陆忠相识的粮店老板路过,瞧见陆忠高兴的上前招呼道:“哎哟陆兄弟,真是太巧了,我正要去老地方寻你呢,南方那边运来一批粮食在大仓里放着,我正想找你帮忙搬到店里去。”
陆忠看了眼小乙,为难道:“秦掌柜,你看我这一时也走不开呀!我家小子在这儿卖馒头,我不放心!”
秦掌柜瞅了一眼陆小乙,笑道:“这么大小子放大街上你怕个啥?光天化日之下还担心被人抢了不成?再说了,我大仓的粮食往店里搬也要路过这条街,你来来回回不是能看着他吗?”。
陆小乙对西大街很熟悉,心里也不怕,对陆忠道:“爹,你放心去吧,这条街我熟着呢。”
秦掌柜道:“你儿子都不怕,你这当爹的怕啥,走吧,再叫上两个人,工钱现结。”
陆忠还在犹豫,陆小乙又劝说了几句,陆忠才叹口气,把白面馒头从车上提下来,吩咐道:“篮子放地上就行,你要饿了就去买碗米油茶吃!馒头能卖就卖,不能卖就乖乖在这儿等我,不要到处跑!”说完给小乙掏出十文钱。
陆小乙笑着接过,乖乖的点头,让他爹放心去。等陆忠一走,陆小乙便把篮子提起来沿街叫卖,因为走动起来,不觉得冷。
大街上人群攘来熙往,仿佛早已适应了冬季的严寒,一顶风帽一身棉袄,惬意的走走停停,东看西顾。
陆小乙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大街上都是好人,所以走路的时候特别留意,既不想撞到别人,也不想被别人撞翻馒头篮子,还要提防扒手之流。吆喝之余,陆小乙会时不时的前后左右扫视一圈,这是她前世养成的习惯,尤其是的路上,及时发现尾随者能想办法快快的甩掉。
这不,还真让她发现一个尾随者,而且,那尾随者见她回头看他,还大步流星的走上来,笑着喊她小乙。
“粮哥,你咋在这里?”
“卖兔子,再顺便办点事。”余粮说着话,很自然的伸手提篮子,陆小乙也不矫情,大方的把篮子给他。
陆小乙把风帽往上推了推,问道:“我这身打扮你怎么认出来的?”
余粮有些小得意,“听声音。”
陆小乙咳咳两声,有些失望道:“我以为装的很像了。”
余粮看她失落的小模样,不自禁的伸手把她的风帽往下压,“年纪越少越难分辨,你这个年纪乔装起来差别不大,若是再大点儿,你想装都装不了,明眼人一下就看出来了!”
又道:“你怎么一个人在城里卖馒头?”
“我爹刚还在,这会儿忙活儿去了。”陆小乙解释。
“哦。”余粮点头,也不离开,就这样提着馒头跟在陆小乙身边。
陆小乙又扯开嗓门吆喝起来,“梅花馒头呢!又香又甜的梅花馒头,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啊!保管你吃一个不够,吃两个没饱,吃三个还要呢!最后一篮子,要买就赶快呢!”
就在刚在,他就是被这样的吆喝声吸引才发现她的,虽然她尽量装得粗声粗气,但听到他耳朵里却再熟悉不过。余粮偷瞄了几眼陆小乙,好奇她干裂起皮的小嘴如何能顺溜的蹦出一段又一段不同的吆喝词,更好奇她给他的那种不一样的感觉,跟小丁申强那种小孩子不同,感觉她像同龄人,甚至有时候感觉她比他还年长似得,仿佛什么都看得开,又仿佛什么都很在乎。
陆小乙全然不知余粮心底的想法,正在跟一个妇人推销她的馒头,那妇人觉得白面馒头太贵,摆摆手走开了。
余粮道:“看那妇人穿着洗的发白的粗棉布就知道她不会买,你又何必浪费唇舌。”
陆小乙挠挠头,“是哦,我怎么忽略这点了!”说完,朝余粮眨眨眼,厚颜道:“我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
余粮笑了笑,示意她继续。
陆忠驮着一车粮食路过,瞅见余粮跟小乙在一起,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道:“粮子,帮我把小乙看着点。”
余粮点头,陆忠放心的赶车离开。
这时,一个褐衣少年一把抓住陆小乙的肩膀,高声道:“梅花馒头?你是梅花馒头不?可算找到你了!”
陆小乙被突如其来的少年吓了一跳,余粮更是反应快,跨步挡在陆小乙面前,把少年的手格挡开。
陆小乙定定神,从余粮身后露头瞧眼前的少年,只见他身穿褐色缎面袄,头戴同色风帽,帽子两侧绣着精致的青竹,耷拉下来遮住大半脸颊,只露出浓眉挺鼻和元宝唇,唇角上扬一副颇为欢喜的模样。
应该不是来找茬的,陆小乙问他:“小哥,买馒头吗?”。
那少年点头,咧嘴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昨天也是你在卖梅花馒头吧?不是说在街东头吗?怎么跑到街西头来了,害的我好找。”
“站着太冷,走动起来暖和。”陆小乙从余粮身后站出来,指着馒头篮子道:“粗面馒头卖完了就剩白面的了。”
少年瘪瘪嘴,嫌弃道:“谁吃粗面的呀,我就要白面的。”说完,又笑着说道:“昨天吴妈买了几个回来,蒸出来都不够我吃,还有我娘,吃你这梅花馒头赞不绝口,这不,特意吩咐我再来买。”
听到自己做的馒头这么受欢迎,陆小乙笑的见牙不见眼,忙问:“小哥今天买几个?”
“你这一篮子是几个?”
“三十个!”
“全要了。”少年不差钱。
陆小乙道:“能吃完吗?当心放坏了。”
少年一点儿也不担心,“咱家人多,三十个馒头也就吃两天吧,就我这样的,一顿就得吃三个,我两个哥比我还能吃呢!”说完,少年又愁起来,不好意思道:“着急出来忘带篮子了,要不这样吧,你随我把馒头送到家,我再把篮子还你!”
陆小乙本想把篮子送给他,可一想这样的青竹大篮子可比草篮子贵多了,她要送出去了,回家肯定被玉兰骂她败家,便点头同意,再看余粮一眼,见他无任何异议。
于是,褐衣少年带路,绕过几条街,终于停在一处青砖宅院外,院门也是中规中矩,两方六边形蝙蝠纹铺首上衔着两枚圆形的铁门环,门匾上写着两字,是一种类似于小篆和隶书之间的文体,陆小乙辨识一番大约是“何宅”,字体拙朴,颜色无华,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少年笑道:“就这儿。”说完便拍动铁环。
很快,一个老年仆人前来开门,躬身道:“三少爷回来了。”
少年点头,吩咐道:“福伯,你把这些馒头拿去灶房,再把篮子换出来。”说完,又朝身后的陆小乙和余粮做了请的手势。
陆小乙不想跟少年进去,躬身推辞,少年也不强求,站在门口陪着,“你这梅花馒头馅儿不错,依我看,你把红糖换成糖霜就更好了。”
陆小乙笑道:“实不相瞒,最开始就是糖霜,因糖霜偏贵,才考虑用红糖代替。”
“这样吧,我再定三十个糖霜的,每个馒头给你加一文钱,大后天能送来吗?”。
陆小乙看向余粮,眨眨眼,道:“这种花是我表哥从南方带来的,已经用光了,小哥想吃最快也要等到明年夏天。”
少年一脸失望,“要等这么久?”
一直不说道的余粮开口道:“我家还有些。”
少年马上高兴起来,“那好,我把剩下的花馅全定下了,记得一定要换成糖霜。”
陆小乙疑惑的看向余粮,见他微微颔首,便放下心来,正好福伯拿篮子出来,陆小乙接过篮子跟少年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