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厢,待江承紫彻底走远,杨王氏才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定,但张嘴,却还是只说:“有一件事,我一直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恪缓缓转过身,瞧她眉头紧蹙,甚为忐忑,他也不绕圈子,径直问:“六夫人,你看清楚你的心了吗?”。
杨王氏一怔,似乎有些明白蜀王所指,但也不敢太确定,便瞧着蜀王,问:“什么?”
李恪严肃地看着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是平静地告知:“今日一早,我的人送来消息,说老夫人秘密派了人出去,请了各大寺庙有名的高僧,还有各大道观有名的道士急速赶往杨氏祖宅,按照脚程,第一批会于三日后到达弘农杨氏。”
“原来这是真的。”杨王氏落寞地笑了笑,心里一阵阵的悲凉。她的丈夫、女儿、儿子虽然不喜欢很弘农杨氏,但却以宽广的胸怀在竭力地帮助弘农杨`氏摆月兑悲剧命运。但是这老太婆却还是不肯放过自己的女儿。
“你以为那样一个人,会轻易安分?”李恪反问。语气很轻,却让杨王氏听出浓浓的杀意。她被吓了一跳,连忙仔细去瞧蜀王。只觉得这有着遗世独立英姿的少年,那一双眸冷冽如刀。
蜀王是真动了杀意。知道了老狐狸请高僧、道士来的用意,还能对老太婆动杀意,而不是对阿芝心怀猜疑与惧怕——
这少年是真心待阿芝好!
杨王氏认识到这一点,从前对这孩子的不喜欢,以及方才对这孩子的防备,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是啊,她那样的人,定然不甘寂寞。”杨王氏叹息一声。
李恪冷笑:“她不甘寂寞,又能如何?杨氏不会允许他胡来的。”
“什么?”杨王氏一时之间没有明白过来。
李恪没继续解释,却瞧着杨王氏,温和地笑了,拱手行作揖,道:“李恪多谢六夫人守护阿芝。”
杨王氏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摇了摇头,说:“蜀王,你这使不得。”
李恪站直身姿,反问:“如何使不得?”
“蜀王明知故问。你是王侯,我只是一介民妇,你行礼这是于礼不合。”杨王氏严肃地说。
“我李恪的礼数只给值得受之人。六夫人当之无愧,自是合礼数。”李恪朗声回答。
杨王氏看他神情执拗,而且这礼也是行了,自己不受也受了,便笑道:“罢了,我这礼都受了,还继续在此问题上纠缠,到底无意义。”
“六夫人英明。”李恪马上拍马溜须,说得一本正经。
“你这孩子呀。”杨王氏不由得笑起来,瞬间觉得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真是真理。洛水田庄初见时,知书懂礼,少言,而且话语极有分寸。如今,看这话完全就是受了阿芝的影响。
“我句句实话。”李恪还是一本正经。
杨王氏不继续纠缠这问题,只是止住了笑,叹息一声,说:“蜀王,能得你帮助与照拂,六房上下感激不尽。你方才与我行礼,说多谢我照顾阿芝。可是你忘记了一点。”
杨王氏停了下来,李恪满脸疑惑。
“阿芝,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守护她是天经地义的。”杨王氏一字一顿,语气异常坚定。
李恪微笑,说:“得六夫人一言,我这一颗心也算安定了。毕竟,阿芝很是珍视她的阿娘、阿爷、长姐、大兄。”
蜀王将话说到这份儿上,杨王氏已明了蜀王与自己一样,也并不相信阿芝师承仙者这种话,但他还是愿意守护阿芝。
是呢,阿芝这样的丫头,相处久了,谁能不喜欢呢?
杨王氏先前一颗忐忑的心总算放下来。她松了一口气,笑着回答:“我也珍视我这幺女。如今,有人想要暗害,我一个深宅妇人,实在没什么办法。所以,恳请蜀王伸出援手。”
杨王氏说着,屈膝拜了拜。
“六夫人,你我目标一致,便不要这么多虚礼。”李恪略略欠身算作回礼。
“正是。”杨王氏笑逐颜开,对李恪作了请的手势,“月色甚好,但春夜天还凉寒,还是屋内详谈,也好等阿芝的拉面。”
“好。”李恪回答,大步入了正厅。
正厅里,准备了炭盆。北地的春日,白天有日光还算暖和,可到了夜晚,即便月色如水,夜是凉寒得很。豪门大家族那炭盆得从头年十月一直不熄灭,一直到次年四月打头。
李恪坐下,六夫人将在正厅里添炭的丫鬟全部屏退。
正厅就剩下两人,六夫人端坐在主位上,心里还有有些忐忑。毕竟方才并没有说得很明确。所以,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再探探这个少年的口风。
“蜀王,我有一言相问。”杨王氏想了想,开口说。
“六夫人但说无妨。”李恪回答,心思却分了一半去想江承紫做的拉面会是什么样子。
“如若阿芝不是阿芝,你还会守护她吗?”。杨王氏本来想直截了当地问“如果真如老夫人所怀疑,阿芝不是阿芝,而是不知名的鬼魅或者妖孽,你还会守护她吗”,可是话到嘴边,她又说不出来。
李恪抬头看着这个满怀期待与不安的妇人,听着她转折生硬的话语。他非常确定这个妇人知道眼前的阿芝不是她自己的女儿,却还愿意深爱与守护她。
同时,他也看出她内心的忐忑。所以,李恪想了想,便不打算藏着掖着,直截了当地说:“六夫人,你不必忐忑。我守护阿芝的心,比你更甚。无论她是不知的鬼魅,还是游魂,无论是妖怪,还是山鬼。我都会守护他到底。”
杨王氏听得愣住了,眼泪瞬间蓄满眼眶,咬了咬颤抖的嘴唇,终于是呜呜地哭出声来。
李恪看到杨王氏哭泣,顿时手足无措,慌忙说:“六夫人,你,你别哭。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么?”
杨王氏摇摇头,说:“我高兴,却又难过。”
李恪听到杨王氏回答,也明白了她这又哭又笑的情绪。哭大约是为了已经被陈盘子所害真正的阿芝而哭,笑应该是因为阿芝能得他的庇护而高兴。
失去母亲的孩子,总是脆弱而敏感。如同当年,自己两岁的妹妹去世时,他甚至感觉不到母亲身上生的气息,那时的他非常害怕。
李恪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六夫人渐渐地止住了哭,用手帕擦干了眼泪。
“失态了,让蜀王见笑。”杨王氏不好意思地说。
“没什么可笑的。做母亲的总是如此,一门心思牵挂孩子,为孩子谋划。”李恪劝慰杨王氏,却又想到了只的母亲。母亲这么多年低调,甚至青灯古佛,成日诵经,也是对自己的守护。
“多谢蜀王体谅。”杨王氏很是欣慰。她从前由于李恪的身份,很不想阿芝与他一起。可如今,她觉得这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匹配她的女儿,再没有第二个人更适合阿芝。
“只是,六夫人,你,恨她吗?”。李恪犹豫了一番,还是将心中这话问出来。
“恨谁?”杨王氏懵了一下,才恍然大悟,问,“你说阿芝?”
李恪轻轻点头。杨王氏摇了摇头,说:“蜀王这真是想多了。我的小女是被陈盘子那流氓所害。我如何怪也不能怪阿芝啊。”
“六夫人这样想,我很是高兴。”李恪笑意满脸。
杨王氏则是继续说:“蜀王,你莫担心。我说了,她就是我的女儿。以后这话,你可不能再问我,也不能问别人。最好是全都忘记了。”
“是。”李恪心情非常好。
杨王氏想了想,便又说:“此事,我也只与你承认这一次。日后,若你敢再问,哪怕是我以头抢地而亡,也不会再承认她不是我的小女。”
“多谢六夫人。”这一次李恪站起身,然后跪地下来,行的是顿首之礼。
杨王氏吓了一跳,正要说不合适。李恪已站起身来,说:“六夫人不要着急,你尽管放心,今日之事,我定有分寸。”
“可是,我这心,还是忐忑。生怕出什么纰漏,殃及阿芝。”杨王氏说。虽说不如之前那般担忧,但还是怕不周全,有个万一。
“六夫人,你莫急。待阿芝归来,我们亦询问一下她的意思。”李恪安慰。
“这,这使不得。”杨王氏听闻,连连摆手,脸色刷白。
李恪一脸不解,杨王氏便解释说:“若是让她知晓,就凭她的聪颖,定然猜到我认出她不是我的女儿。日后,她怕会不自在。”
“是啊。还是六夫人思虑周全。是在下考虑欠妥,抱歉。”李恪恍然大悟,点头同意杨王氏的说法。方才,他站在自己的角度,肯定是要与江承紫商议今日之事。因为他早就知道江承紫的身份,他爱的是这个灵魂,而前世今生与之相处相爱的也都是这个灵魂。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对于杨王氏来说,她与阿芝并没有说开,就算说开了,彼此还是有罅隙。
“蜀王,你未曾考虑到这一层,只因你不在我这位置。又或者说,你,早就知晓阿芝不是阿芝?”杨王氏讲到这里忽然顿住了,眸光如刀,一脸审视地看着李恪。
李恪极其不自在,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与杨王氏说起。
可就是因为他的沉默与犹豫,杨王氏恰恰笃定了她的答案。
“蜀王,民妇想要个真相。”杨王氏神情语气皆严肃。
李恪在正厅里来来回回地踱步三次后,很严肃地看着杨王氏,说:“实不相瞒,坊间传言皆为真。我梦中遇仙,仙者下凡历劫。”
“你的意思是说,阿芝就是那个下凡历劫之人?”杨王氏觉得蜀王这说法很荒唐。可是,自己相信的借尸还魂难道不荒唐?
她释然,便权当这一次是与蜀王对一对口风。毕竟,以后入了长安,像老夫人这样质疑阿芝身份的人只会更多,并不会更少。
“是。”李恪神情语气皆严肃。
“所以,你来救阿芝,不是偶然路过?”杨王氏继续询问,内心正在酝酿为自己的女儿写一个逻辑严密的话本子,免得再遇见今日之事的时候,手忙脚乱。
李恪点点头,说:“自从仙子与我说会被贬下凡历劫以来,我四处寻找。甚至去弘农杨氏祖宅打听,但皆没有所获。在我出现在洛水田庄前不久,才听闻在洛水田庄有身怀五色石的九姑娘。因此,我才连夜赶到洛水田庄。却不料,正巧看到她遇险落入洛水。”
“那你是怎么认出她的?”杨王氏一脸严肃。她觉得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这个话本子就说不过去。
“我没有认出她!当时救人纯属巧合。救上来后,我看到她的脸与我梦中仙女一模一样,我当时特别惊喜。”李恪眉眼带笑,愉快地回忆起那一日的相遇。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好运都从那天开始了。
“那,人有相似。你也不能说明就是她啊?”杨王氏又提出新的疑问。
“当时我很惊喜,问了一句‘你回来了吗’。我的下属告诉我,九姑娘形貌痴傻不会说话。可是,她睁开眼看到我,却开口问‘你是谁’。六夫人,那一刻,她的姿态神情就是她。”李恪语气很笃定,脸上是忍不住的狂喜。
“这,你这——,那,我的阿芝。”她有些语无伦次。
“我想,六夫人应该相信你女儿所言,她过去九年是在仙山修炼。而今,是神魂归位。她就是下凡历劫的仙女——,你的女儿。”他绕了大半个圈子,加上自己的佐证,目的就是要告诉杨王氏,不要怀疑,眼前的女娃就是你的女儿。
“这,你的意思,如今阿芝就是,就是我的女儿?”杨王氏问。
李恪点点头,说:“是的。你感觉不像。那只是因为从前的阿芝是痴傻的,跟你没有什么交流。你甚至看不到她是怎样的人。”
“不,不。我的女儿是良善的,她有一双良善的眼。”杨王氏很笃定地说。
“那么,六夫人认为阿芝现在不良善吗?”。他温和地询问。
杨王氏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有些焦躁地看着李恪,解释说:“我不是说现在的阿芝不良善,只是——”
“只是什么?”李恪立马引导。他非常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杨王氏笃定阿芝不是她的孩子,他要知道原因,帮她更正过来。
“她杀起人来,很冷静,不像是第一次动手。据说,第一次杀人,这心思会有微妙变化。”杨王氏迟疑了片刻,还是缓缓说出了这一句话。
这一句话让李恪恍然大悟,顿时就朗声道:“六夫人,此言差矣。你以此来判定阿芝不是你的女儿,这是不对的。你想想,她既是仙女下凡历劫,自与凡人不同。再者,她前九年师从仙者,看尽人间苦难。”
难道真是自己分析错了?自己没想到阿芝不是凡人,却拿了凡人的标准去衡量她。
“六夫人,你再想想,阿芝建立格物院,研究各种物品,虽然最初是为了六房前途,但究其原因,她为的是天下苍生。这如何不良善了?”李恪循循诱导。
“她确实有一颗心怀苍生的心。”杨王氏点点头。这一年多以来,阿芝确实是不同于普通的闺阁女子。
“但六夫人你要明了。这心怀苍生不是青红皂白部分的愚蠢善良,而是赏善罚恶。因此,阿芝在对待恶人时,竭尽手段,内心从不迷茫,从不彷徨,非常平静。但是在对待良善弱者时,却是竭力守护。这样的阿芝,正是神魂归位之后,真正的阿芝。”李恪朗声总结。
杨王氏这会儿已经完全被说服,但还是可是了几次,说出梦见阿芝向自己告别什么的话。
李恪听闻,毫不客气地批评,说:“六夫人,你亦是懂理之人。自然听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你之所会产生那样的梦,是因为你先有那样的观念与思想。”
“这样啊。”杨王氏忽然觉得没有任何理由去说明阿芝不是自己的女人,她瞬间就高兴起来,说,“那我们不用担心老夫人的这一招了。”
李恪严肃地摇摇头,说:“照理说我们不该惧怕。毕竟阿芝在蜀中,也去过有名的佛寺、道观,与道者、僧人有过议论。但即便是出家人,呵,也可能有恶劣的下三滥手段。”
“那,怎么办?”杨王氏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怕什么呢!我们明日就上长安了。”正厅外响起江承紫的声音。
杨王氏一怔,心里忐忑,不知阿芝听到多少。李恪也是一愣,心想:这丫头的功力见长,竟然走路悄无声息,自己都没有一点的觉察。
两人都没说话,只瞧着江承紫端着两碗拉面施施然进来。
圆形的松木托盘已有些年头,上面放了两个土瓷碗,碗里正是江承紫做的拉面。
“这,这就是拉面?”李恪迎上前去。
“是呢。”她笑着回答,将一碗拉面放到李恪面前,说,“这酱料做得还不够地道,等上了长安,有了宅子,我再做些。”
“阿娘,你也吃。”她转身将另一碗捧给呆呆的杨王氏。
“哎。”杨王氏连忙应声,伸手接住,却又仔仔细细地瞧着江承紫,觉得自己这几天是鬼迷心窍了,这分明就是自己的女儿啊,怎么像外人一样以鬼魅妖狐怀疑她呢。
“好吃。”李恪吃了一口,只觉得满嘴都是香,便含糊地赞叹一声,又顾不得礼仪,继续吃。
江承紫掩面笑,说:“若是喜欢,以后,我与你们做便是。”
“哈哈,那我以后的寿面,就你来做了。”李恪心情很好。
江承紫笑而不语,待两人吃完。江承紫命人收了餐具,才很严肃地说:“其实,若是老夫人有此打算,我反而想留在这里会她一会。”
“阿芝!”杨王氏与李恪异口同声,皆是一副“你胡闹”的表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