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挤入人群,就听见外圈的百姓,低低的骂声。
“北严府烂到根了!”
“颠倒黑白,他们怎么有脸说出口!”
“你看那个大使!溃坝那天他就在坝上,当时那个丑态,落水后生生和人抢门板,将人家踹到水底,现在好意思说自己是功臣!”
“滚他娘的功臣,谁不知道当时他根本不信会溃坝,跑去是打算看笑话的,真正救人的人,现在却被……可恨里头那些人,还叫好!”
“那是北严的地痞流氓,官府花钱雇来的,叫骂打砸一天,给五十铜钱!”
“这世道啊……”
“低声!有官府的人在里面呢!”
百里幽的脸色,慢慢冷了下来。
难道……
正往里头挤,忽然有人捂脸匆匆一句“我走了!村子里还有一大摊事儿等我!”转身就向外走,他身后有人拉着,急急道,“官爷们不许走的……”那人毫不理会,甩开对方的手,低骂一句,“岂有此理!太过分了!”他埋头前行,正一头撞上百里幽,两人身体砰的一震,百里幽只觉得手背一凉,低头一看——一滴泪珠。
那人抬起发红的眼,眼底泪花溅开水气未散。
这一对视,两人都一怔,道:“是你?”
随即那人脸色大变,惊呼,“是你!”
同样一句话,第二句语气已经截然不同。震惊喜悦,担忧不安,情绪交沓而来,而百里幽已经在问,“村长,你怎么在这里?”
这人正是明水村的村长,漠河坝溃坝之前,百里幽最早让他带领村民转移,此时他不主持灾后重建,却在这里停留,百里幽的眉头已经皱起。
明水村村长嘴张了张,又回头看了一眼,忽然一把拉住她,将她往人群里一推,随即大叫,“百里姑娘回来啦!”
这一声并不响亮,但四面的人忽然一静,又一僵,随即齐齐回头,一瞬间人人张大嘴,瞪大眼,目光齐刷刷,将百里幽浑身上下扫了一遍又一遍。
百里幽那么有定力的人,在这样诡异的目光齐射下,也不禁浑身都麻了麻——百姓们的表情太古怪了,又像欢喜又像恐惧,又像兴奋又像担忧,这是怎么了?
而且这些人也不是她所救下的村民,根本不认识她,此刻这种熟人般的眼光,令人毛骨悚然。
那些人把她扫射几遍后,不约而同让开一步,空出一条道路,不约而同张嘴齐喊,“百里姑娘来啦!”
外圈这么一喊,还在闹着的里圈又是诡异的一静,随即人们再次齐齐回首,刚才那种古怪眼光又来,百里幽再也忍耐不得,一手拨开那个浑身哆嗦的村长,大步向前。
她所到之处,人们齐齐让开,却又不走远,待她走后又兴奋的聚拢,她所经的道路,像一条双向拉链,前方拉开而后方又迅速闭合,人们不断让路,又不断地通知前方,“百里姑娘来了!”
这么一声声地传递进去,每个人像一叶舟,带几分激动将她送入人海中心,百里幽一开始还觉得诡异,很快就神情自若,一路快步进去,越往里走,她脸色越冷。
因为她听见了里头的声音。
抛砸杂物声,怒骂声,呵斥声,鞭子抽打声,还有冷笑厉叱声,那冷笑声听来几分熟悉。
“说呀,怎么不说了?瞧瞧你们这几个,软趴趴的富家,走江湖来历不明的,杀人无数的大盗,就这种货色,敢说你们是沂河下游父老的救星?敢说是你们救了三水明安八村百姓数千人性命?笑话!天大的笑话!这沂河归北严府管,归我管!除了我,谁懂水利?谁能预知水患,谁可以在溃坝之时组织父老转移?是我!是我,只能是我!在我金老爷面前,你们也敢贪我的功?”
责骂之声,伴随鞭子抽打之声,却没有任何求饶和反抗的回答,里面被骂的囚犯,像逆来顺受,又像已经失去反驳能力。
百里幽衣袖下的手掌,慢慢攥成了拳。
这是金大使的声音。
坚决反对她和苏沙转移百姓,跟来看笑话,又在溃坝那一刻抛出恢宏里,害他们三人漂流水中险些丧生的金大使。
上天竟然没有淹了这个混账。
“百里幽姑娘。”跟她一直进来的明水村村长悄声道,“漠河溃坝,百姓无人伤亡,大家都知道是你和苏姑娘的功劳,所以北严府公告出来,贪了你们的功,大家都很愤怒,但也不敢说什么,谁知道隔了不过几天,就出来消息,说是大盗霹雳虎趁漠河水溃,劫狱月兑逃,抓回来从重处理,又说通城盐商之子何睦通匪,要押入大牢,苏姑娘去救,随即也被拿下,说她公然冲撞官府,杀伤衙差,都判了枷号一月,然后再报行省定罪……”
百里幽点了点头,透过人群缝隙看了看里面,忽然道:“村长,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
少顷百里幽快步进来,最里圈的那些人,不再喊话递话,却也不像外头那些百姓兴奋欢喜,他们转过头,神情警惕。
百里幽隐约听见里头似乎有杂沓脚步声响,有人奔出来,好像在喊“拦住她拦住她”,然而终究迟了一步,百姓让开得太快,她步伐毫不犹豫,伸手拨开最后一个人的肩头,然后她便看见了场中心。
随即她身边那个被推开的男子,听见她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那声音如此悠长而拖曳,那人恍惚间觉得,仿佛一霎间周围的一切,都被这一声吸气给压缩、揉卷,攥紧,压成薄而尖锐如剑锋的愤怒,闪耀在咽喉的深处。
这个小混混浑身颤了颤,本来还想呵斥两句的,这下一声不出,往旁边悄悄让了让。
百里幽此刻根本不会注意任何人,她死死盯着场中。
北严府门前,一字排开三个囚笼,枷着三个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人,满地都是百姓们抛掷的臭鸡蛋烂菜叶,一些破碎的叶子,污浊肮脏地挂在更污浊肮脏的囚笼上,囚笼上还布满黄黄绿绿恶心的痰迹,连带囚笼中人的身上,也满是被抛掷的泥巴大粪等污物,散发着一阵阵的臭气。
三个囚笼,从左到右,何睦,苏沙,霹雳虎。
如果不是何睦一直在哭泣,太史阑还没这么快认出三个人,实在这囚笼中三个人,被烈日曝晒,被污物抛掷,早已面目全非,苏沙额头上还糊着半个鸡蛋,深黄的流质蛋黄,连她的眼睛都糊住。
出身通城盐商之家的富家何睦,一直呆在北严府内等待为龙虎岭山匪灭其满门一案作证,不知道怎的,竟然也落在了这囚笼里。
“苏沙,苏沙……”何睦一直在哭,“你不该救我,不该管我,让我死了就好,我家里人都死了,也不差我一个……”
苏沙不做声,她始终低垂着头,霹雳虎昂起头,这个昂藏男子,纵然落魄到此时,眼神依旧是睥睨的。
苏沙和火霹雳的嘴,是被封住的。
他们身边,正是拎着血迹斑斑鞭子的金大使。
金大使此时听见异动,回头。
一回头看见百里幽。
他霍然如被雷劈,整个人僵在那里。
他僵硬地立着,半张脸是看见百里幽的震惊,半张脸是作恶未去的狰狞,这使他看起来脸色惨青,如同恶鬼。
四面忽然安静下来。
看着他,和百里幽。
隔着人群,两人相对,一般的沉默,沉默里带着血腥的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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