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悄悄地道:“这称呼就免了,礼也免了。今日我只是奉太后命,来探王爷病的一个女官而已。”
“一个女官。”墨然笑得讥诮,“敢于不在我玄王府前厅等候,随意走动,倒也奇怪得很。”
“你玄王府果然好大本事。”周惠眼波流动,“从哀家进门到现在,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干涉,但李公公告诉哀家,这四面都有人在看着哀家举动,只是他也找不到人在哪里,老李都找不着,可见世人传言你玄王府家卫甲于天下,果然不虚。”
她身边不远处,橘皮老脸的李旺福一动不动,眼睛斜着一边假山。
“多谢太后谬赞。”墨然轻笑,“李总管是宫中第一高手,他怎么会找不到人藏在哪里?他找不到,那就说明,根本没有。”
李旺福好像没听见,眼睛又斜着水底。
“你说没有便没有罢。”周惠笑起来,她笑的时候,喜欢微微摆着身体,轻巧的弧度少女般娇俏,毫无平日里端庄风范,“紧张什么呢,我又不会因此查抄你玄王府。”
“太后若真的要抄,微臣便敞开大门。”墨然伸手一引,“正好以证微臣清白。”
“哎。不和你说这个了,越说越正经,好无趣的。”周惠摆摆手,转过身去,看着荷塘,“你家的荷花开得好,陪我一起看看吧。”
墨然闲闲走,站在她身侧,依旧离着三步,“我想……这荷花还没开吧?”
“没开才最好。”周惠的声音里隐隐带了几丝幽怨,“这才是花最好的时刻,所有人都在期待它下一刻的美;若开了,则不过博几句赞赏,然后被不懂怜惜的人折下,在金瓶玉盏中迅速枯败,叶残花消,作为花的这一生,也便完了。”
“可是作为花,她们最期待的一刻,也是被贵人赞赏地采下,以金瓶玉盏隆重相待。”墨然笑容看起来很诚恳,“否则,花儿只怕又要哀怨无人欣赏,无人采摘,无人怜惜,空令她寂寞等待,开败枝头,最后叶残花消,零落成泥了。”
一瞬沉默。
周惠没有回首,手指擎着一朵花苞,指尖无意识在上面划啊划,将那她刚刚还在由衷赞赏的娇女敕花骨朵,划得七零八落。
墨然不语,转头看一边的桥栏。
他在等她发怒……嗯,最好拂袖而去。
半晌之后,周惠回过头来,并没有怒色,反而眸底盈盈,含了点点泪水,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颤声道:“阿然……你是在怨我……怨我当初贪慕虚荣么……”
墨然一怔,低头看了看衣袖,浅绿生丝隐织暗纹的质料轻薄,被周惠染了淡红蔻丹的手指抓得一片皱褶,她抓得过于用力,以至于血涌指节,手指雪白而指节鲜红,淡粉蔻丹指甲根泛出点点青色,凄艳如女鬼的爪。
他心底忽然泛起一丝淡淡厌恶。
这厌恶,使素来雍容有城府的他终于犯了点脾气。忽然一笑,抬手,手指轻轻一划。
一截袖口,齐整整地截了下来,周惠手抓了个空,攥着那截断袖滑了下去,啪地打在自己腿上。
墨然的神情突然温柔。
“太后如此喜欢微臣的衣服。”他莞尔道,“微臣应当月兑下来相赠太后的。只是如此未免大不敬,只好送上一截衣袖,聊表心意。”
周惠怔怔地抓着那一截衣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又似乎想不到墨然竟然如此大胆。
李旺福橘皮老脸一阵抽动,腿脚挪动,似乎很想做什么,墨然一眼瞥,老李身子一僵,不动了。
他定定地站着,维持着一个半转身的姿势,不敢侧,也不敢正过来。
墨然一眼瞥过便转开,笑容里淡淡不屑,道:“太后,时辰不早了。”
“太后”两个字咬得很重,旨在提醒她的身份,周惠却好像没听见,良久,慢慢抬起眼。
她浓密的睫毛下没有泪光的暗影,反多了一层烈火般的光芒,她抬手,手中半截衣袖飞扬。
随即她五指慢慢张开。
一阵风过,吹走半截淡绿衣袖,风是从她身后吹来,向墨然去,那一截绿色布料,将要扑到墨然的脸上。
墨然没动,似乎笑了笑,那衣袖将要扑到他脸前时,忽然转了方向,翻翻滚滚飞开去,落在荷塘一瓣荷叶上,颤颤如舞蝶。
两个人都没再看那截衣袖,墨然举起手,将另一边的衣袖挽了挽,两边的袖子都短了,露出一截手臂,看起来却依旧不突兀,反多了层落拓风流,萧萧举举的清贵潇洒。
这个男人,怎么打扮,做什么动作,都是精美的,千锤百炼深入骨髓的优美。
周惠眼神在他如玉琢的精致腕骨上掠过。
烈火般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层别的意味——恼恨、懊丧、无奈、不甘、压抑……
随即她深深吸口气,抬眼固执地看着他,道:“阿然,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看着我!看着我回答!”
墨然慢慢转过眼光,毫不避让地对上她眼眸。
这个女子,从来都是这样的,俏丽温婉容颜后,是一颗执拗偏激近乎疯狂的心,像独处于帷幕后的舞者,一遍遍练习他人难以企及的动作,期待灯光亮起那一刻的一鸣惊人。
所以她喜欢安雨润,安雨润也是舞者,是自恋的舞者,没有观众时也牢记着自己的美,每个动作都在跳舞,时时刻刻像面对天下。
一对寂寞的舞者,在各自的舞台上狂欢。
不过,她疯狂,代表他一定陪着?
他自如地笑了笑,道:“微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周惠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潮热渐渐退去,却依旧道:“不,你明白我的意思。”
“太后。”他浅浅地笑了,“没有当初,自然也没有日后,您是大历的皇太后,我是大历的玄王,当初是,现在是,将来,自然也是。”
周惠不语,双手紧紧抓着栏杆,偏头看着他,夭夭桃李,灼灼辉光,月明珠润,侧帽风流,其人如玉,无双……世间一切美好的词语用在他身上,都似不过分,都似还不足,世间一切的春心到了他面前,都似跃动着,都似在等待……也包括曾经少年的她……然而他就是那么笑着,笑得人心潮一一的涌上来,却没有可供休憩的沙滩,最终在那般长长的盘桓之中,等到头顶一轮冷冷的月色。
她的心,也像那轮月色一般,散发着青幽的寒气,一寸寸银辉四射。
“知道哀家在想什么?”很久之后再开口,她忽然换了语气,腰背更直了些,“先前哀家说,不舍得以真正身份来探你病,但如果哪天哀家不欢喜,也许就真的来上一回,你可千万,不要随便病了。”
“太后愿往哪去便往哪去。”墨然还是那副随意模样,似乎根本听不出话语里的杀气,“这世上哪有不生病的人,如果太后想微臣生病,微臣总也不生,那也是违旨不是?微臣总不敢让太后不欢喜的。”
“是吗?”。周惠格格地笑起来,“都说玄王殿下生的一张巧嘴,当初平野之战活活骂死中境的大军师,今儿哀家倒确实领教了你颠倒黑白的本事——你当真不敢让我不欢喜?为什么哀家觉得,你时时都在试图让哀家不欢喜呢?”
“哦?”墨然一点也不惶恐地笑道,“微臣惶恐。”
“听说。”周惠随手揪下了栏杆上攀附着的一朵紫藤花,“你对我派去侍候你的人很不欢喜,还让人传话给哀家,说你不高兴。”
“太后日理万机,还要操劳微臣近身伺候的人这等小事,微臣虽然感激涕零,可身为国家臣子,万万不应让太后分神于此等小事,耽误朝中那许多大事的批决,微臣不高兴,是为天下不高兴,为朝政不高兴,为太后操劳过度怕损伤凤体不高兴,可不是对太后不高兴。”
“你这一连串不高兴,听得哀家脑袋都晕了。”周惠用紫藤花抵着嘴唇,眼波盈盈地瞅着他,“你一不高兴,连我的人都打了,你要再不高兴些,岂不是连我也杀了?再再不高兴些,那不连陛下也宰了?”
“太后这话微臣可不敢听。”墨然肃然道,“王公公态度骄狂,无视礼法,冲撞于我,触犯宫规。微臣替太后教训一下他也是应当的。太后怎能将这种微贱之人,与您和陛下比?”
“哦?真的是你打的?为什么哀家听说不是呢?”
“太后今儿真是奇怪。”墨然笑吟吟扶着栏杆看她,“刚才不是您说是微臣打的吗?”。
周惠不了,用紫藤花一点一点蹭着栏杆,花瓣被揉得稀烂,栏杆上也沾染了零落的深色痕迹,像血。
“墨然。”她似乎终于不耐烦了,再开口时语气肃杀,“哀家这么多年,从未见你如此袒护一个人——她是谁?”
又是一瞬沉默,在周惠以为墨然要否认的时候,他最终淡淡开了口,“你知道,不是吗?”。
“百里幽。”周惠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并无喜怒,漠然得像提起一只蝼蚁,“居然敢打伤老王,还敢对她放狠话,当真以为有你墨然撑腰,哀家就不敢动她。”
“敢,当然敢。”墨然笑吟吟地道,“太后娘娘只要下道懿旨,她十万个脑袋也掉了。”
“你是觉得哀家不能下这道旨去对付一个低贱的民女是吧?”周惠冷冷道,“哀家真正想做什么,谁也不能阻止,哀家让她死,她敢不死?”
“那当然。”墨然点头,忽然道,“陛下最近好吗?”。
周惠侧过脸去,日影从她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擦过,带出眼下一抹微微的青影,“很好。”
“可吃得香,睡得好?病可好了?陛下至今未上朝,微臣很是担心。听说上次重新传召原先的女乃娘进宫,之后据说那女乃娘又犯错被驱逐,如今的新女乃娘可好?”
“陛下年纪也不小了,不必再用女乃娘夜间陪侍。”周惠语气漠然,“而且那女乃娘自来了,陛下便开始生病,想来也是不祥之身。”她忽然也转了话题,道,“听雨润说,前阵子你在三八营,身边那女人,也有个孩子,你什么时候对孤儿寡妇感兴趣了?”
“天真幼小的孩子总是惹人怜爱的。”墨然笑道,“就好比陛下。所以微臣虽然不敢说疼怜陛下,但心里依旧是这样的。”
他话题又转回了皇帝身上,周惠却似乎不愿意接,顿了顿,冷笑道:“只怕你怜爱的不是那孩子,而是那孩子的娘吧?”
“天下所有孤弱的母亲,也是惹人怜爱的。”墨然淡淡道,“就好比太后,先帝驾崩,您不辞劳苦,带着两稚童,犹自独力撑起大历江山,微臣心里也是很佩服的。”
他的语气,着重在“两名稚童”“独力”上落了落。
周惠一直侧着脸不看他,此刻脸微微白了一白,瞬间恢复正常。
“王爷。”她忽然又换了一种称呼,换了楚楚的口气,“哀家原本以为,你和哀家……该是一心的。”
“微臣从不敢对大历,对太后有二心。”墨然微笑躬身。
“陛下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还不能见风,为他身体着想,还是再休养一阵。只是首府等诸大臣多日未见陛下,竟然在背后胡乱猜测,说陛下不在宫中。真是一群胡言乱语的老古董。”周惠似笑非笑看着墨然,“王爷你近日不是见过陛下?下次遇见首府,你可要替哀家澄清这冤枉,陛下不在宫中在哪里,难道哀家有必要把他藏起来吗?”。
墨然盯着她的眸子,她也在笑,贵人们的笑,从来都可以写满各种含义。
她是在撇清她自己,还是在暗示他?
她那句“你近日不是见过陛下?”到底是在暗示他出面去向首府澄清谣言为她撑腰,还是明明白白就是在警告他?
她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如果知道,怎么能容忍?她如果不知,又为何始终不急?
心头思绪飞转,他面上从容如常,“陛下自然好好在宫里,微臣前几日在宫中见到陛下,已经大好,想必不久便可理事。首府等诸位大臣也是关心陛下,多日不见,难免急切,由微臣说个明白便好。”
“王爷还真是剔透玲珑。”周惠浅浅笑,“哀家也不是蠢人,自然都明白的。”
墨然微笑,不语。
“时辰不早了,我走了。”周惠盈盈转身,李旺福立即招呼两个站得远远的太监,上来扶住她。
“恭送太后。”墨然在她身后,不怎么虔诚地躬躬身。
周惠款款走出两步,忽然回首,伸指虚虚点了点他,“看好你的小娘子,保不准哀家什么时候便想见见她呢。”
她指上硕大金刚石一闪一闪,像一只杀气腾腾的眼睛,盯住了墨然。
“既然太后有这句话,”墨然莞尔,“那微臣自然要好好保护她。”
周惠的手指不动,点在半空,似乎在笑,笑声却冷,“听王爷口气,当真对她好生爱惜,真不知此女何等绝世佳人,不知她那无边美貌,能让国公为她倾家,倾族,倾了这富贵荣华吗?”。
“何止。”墨然立即接道,“还可以倾城,倾国,倾天下。”
一阵沉默。
周惠的手指依旧举着。
却不是自己不放下,是僵在半空不知道放下来。
半晌她眉毛慢慢挑起,挑出凌厉的弧度,眉梢下一点深红胭脂,凛凛飞了起来,俏丽温婉的女子,忽然生了无限的杀机和煞气。
李旺福的手,慢慢从袖子里伸出来,青筋毕露。
墨然笑容不变,斜倚栏杆,和这几人的剑拔弩张相比,他悠闲得像要睡着。
四面沉静近乎僵窒,不知道哪里有轻微声响,似呼吸,似风过,又似谁的鞋底轻轻摩擦过地面的灰。
李旺福身子忽然颤了颤。
他身边荷塘里,一朵半开的莲花花苞忽然断裂,“咚”一声落入水中。
这一声声响好似打破了天地的静默,瞬间所有人都活了,李旺福几乎不可控制地长吁一口气,伸手扶住了周惠,竟然也不待她回应,便匆匆地将她扶走。
墨然笑吟吟半躬身看她远去,周惠刚刚走过拐角,他便一拂衣袖,背手转过身去。
转身时,眼底的笑意已经冷了下来。
周惠被李旺福匆匆扶出玄王府,上了马车,车帘一掀,她眼底惊惶之色才稍稍淡了些。
“老李。”她忽然一把抓住李旺福的肩头,痉挛的手指几乎扣进他的血肉,“刚才……刚才怎么回事……刚才……你是不是输了?”
李旺福苦涩地咧咧嘴,稍稍侧身,露了半个后背给她看。
他后心衣服一片深色,已经汗湿,但真正令人震惊的,是后背衣裳不知何时开了一道口子,长达半尺,深度……正好剖开老李的三层衣裳,却不伤半分肌肤。
“墨然干的?”宗政惠声音都变了。
李旺福摇摇头,他也不确定,正因为不确定,而觉得越发可怕。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周惠发怔半晌,忽然开始摇撼他的肩,“他刚才打算杀了我——他真的会——杀了我!”
李旺福仰头看着她。
这一刻这苍老的太监,眼神里流露出深深怜惜和浅浅无奈。
“奴才想……是的。”良久,他道。
周惠的手,僵在了他的肩上,好长时间之后,才僵硬地放下来,随即霍然将手一甩,猛地掀开车帘,她钻了进去。
李旺福对车夫摆摆手,示意驾车,自己也钻了进去。
黑暗的车厢内,周惠一动不动坐着,昂着下巴,双手搁在膝上,雕像一般,李旺福掀开车帘的动作惊动了她,她抬起眼。
一霎那夕阳光影照入,照见她高昂的脸上,泪流满面。
李旺福默默低下头去。
“你听见了……”四壁严密的车厢里,周惠的声音缥缈而肃杀,“他竟然敢这样对我,他竟然敢为一个女人这样对我,他竟然敢为了她和我讨价还价威胁我,他竟然敢——说要为她,不惜灭了大历!”
她霍地掀开金丝镂空花鸟车帘,狠狠看向北严方向。
“我要知道你是谁!”
“百!里!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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