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幽还没忘记略抬一抬手,以示相送,这手势略有些不敬,然而尤祥辰没有一丝不快。
百里幽给他的感觉和压力,甚至超过了这些叱咤多年的老将。
人都离开,院子里渐渐清静,只剩下了百里幽的人,和一堆尸体。
“大人。”苏沙轻声唤。
百里幽有点僵硬地转身,对着自己的护卫们,道:“所有尸首,稍后交给襄阳府,安排迅速火葬。”
“是。”
苏沙有些忧心地看着霍元于和等人,她总觉得,这么大的事情,百里幽对这些新人,太信任了些。
“今晚杀了的这些人。”百里幽平静地道,“告诉各位,他们是黄衣卫的探子。”
人人震惊,渐渐反应过来,脸色惶惑。
“不是我故意要让你们卷入大罪。”百里幽神容清冷,“你们也看见了,黄衣卫探子假扮盗匪,闯入我的宅子,摆明了是要制造第二起通城盐商灭门案。如果他们得手,我,你们,谁也逃不掉。”
众人都低头,心知她的话是对的。
“我不杀人,人要杀我,但为自保,无所不为。”百里幽转头看看西局的方向,道,“虽然诸位跟随我不久,但百里幽从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今天的事情,大家一起做下,但将来若有罪责,百里幽一人承担。今天,诸位如果害怕后果祸及自己,尽管离去,隐姓埋名过此一生,我当即奉上盘缠,并以身家性命发誓,永不再牵连诸位——有人要走吗?”。
四面沉默,没人发话。
“如果没人走,那么从此就是百里幽的亲信兄弟,大家同生死共荣辱,有太史阑一碗粥喝,就有大家的饭吃。我若有负大家,必然不得善终。但是,”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静,却生出淡淡肃杀,“从此我不允许背叛,不允许任何辜负,我给过的机会,不允许任何人当作玩笑。但有任何背叛行为,百里幽便是放下一切,也必要一个彻底交代。”她一指地上堆积的尸首,“以这遍地尸首,今夜杀戮,为证。”
又一阵沉默。
随即霍元的笑声打破寂静。
“跟着这样的女主子,痛快!我不走!”
“原本兄弟们还笑我跟了个女主子。”于和露出淡淡笑意,“我原先也有些暂且看着的想法。经过今夜,我倒不想走了,我觉得,或许,我能在百里大人你这里,得到我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
“我倒觉得今晚特痛快!我想永远痛快下去!”
“走?走哪去啊,隐姓埋名一辈子,还不如死个明白!”
百里幽平静地立着,带着血气的夜风拂动她的袍子,与黑发同舞。
霍元于和带着人,将尸体都搬运了出去,霹雳虎也去帮忙,其余人百里幽都让他们去休息,她自己却立在那里不动。
“苏沙,你也去休息吧。”她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苏沙点了点头,慢慢退开,却在走到院子门前,回首看了一眼。
百里幽已经坐下了,坐在院子中一截断开的树桩前。
院子里难闻的血腥气未散,坐得越低越明显,百里幽却好像没有察觉,她缓缓地坐了下去,有点木然地,抬头看着月亮。
血色模糊的月,将一缕淡红的光,打上她的颊,那一刻她仰起的脸,线条孤凉。
月下的风悠悠缓缓,扬起地上染了血沫了尘灰,碎叶在她身侧盘旋,落于她靴面。
百里幽忽然低下头,手肘撑着膝盖,单手撑住了额。
苏沙去推院门的手顿住。
她维持着半转身的姿势,怔怔看着百里幽,这一刻的她,看起来无助而脆弱。
相遇那么久,经历了那么多事,她未见过这样的她。
苏沙慢慢走回去,在百里幽膝前,蹲下。
百里幽没有动,一缕黑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
苏沙轻轻将手放在她膝上。
面前这个人,无比强大,可是此刻她只感觉到她的脆弱,像个需要抚慰的孩子。
月色斑驳,照一片断壁残垣。
“苏沙……”很久很久以后,百里幽的声音,有点飘渺有点空地从手掌间传出来,“……我恨我不够强大……”
苏沙手顿住,不明白她忧伤何来。
“百里……”
“我得罪了历然……”百里幽的声音听来闷闷的,“墨然为我也得罪了历然……历家少帅独掌军权不可不防,可是无论是我还是墨然,经过这事,都无法渗透入他的天历军……只有……牺牲了……静之……”
苏沙浑身一震。
原来如此。
她只顾着震惊这事实,并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的诡异,没想到百里幽立刻就明白了。
所以她不去追问,不去愤怒,不去责怪萧静之或墨然,而是选择了先责怪自己。
“这是苦肉计……”百里幽的声音听来是唏嘘,“可我若足够强,我若也坐拥三军或一地,我若也能号令无数从属,历然又算什么东西?静之又何须为我这样牺牲?他本该飞黄腾达,少年得志,现在……罪囚营……静之走的时候,要我对他笑一笑……我……我竟然……”
“他心甘情愿,你不必自责……”苏沙闭上眼,“百里,你会有那么一天的……会有让历然俯伏你脚下的那一天,我信。”
百里幽仰起头,捂住脸的手掌下,依稀发出一声低微的哽咽。
苏沙震惊地抬头,眼睛霍然睁大——她哭了吗?
“我还是……很恼恨墨然……”百里幽深吸了一口气,手背在脸颊抹过,“他该和我商量一下,未必一定需要这个办法!还有静之也是,干嘛要答应他!这些自以为是、总爱自作主张替女人安排他认为好的事儿的沙猪!”
苏沙噗地一笑,心想傻猪?王爷知道会不会气歪鼻子?
百里幽放下手,脸上干干净净,她双手交握垂在膝前,似乎平静了些,淡淡看着月亮。
苏沙却眼尖地发现她的手掌边缘微微湿润。
“苏沙,今日这里杀敌一百,尸首的血流满后宅。”百里幽忽然轻轻道,“他日若有谁敢动到我在乎的人,我不介意杀敌千万,亿万,让尸首的血,流满这大历山河。”
轻轻的语调,宛如梦呓。
苏沙却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随即她握住了百里幽微凉的手。
“是的,”她道,“我们会更强。”院子里两个女人,最终平静下来,各自起身去休息,百里幽站起来,望着周十二离去的方向,心想他去追安雨润,怎么还没回来?
不过半个时辰后,百里幽知道了周十二受伤归来的事情。
这让她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还是太轻率了,就不该让周十二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一个人去。
不过她看到周十二的时候,觉得自己的担心又多余了。那混账眉开眼笑躺在床上,恢宏里坐在他身边,给他喂着他认为天下最好吃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周十二幸福得两眼冒红心,这待遇,前头皇帝老子也没有啊!值!
百里幽瞟一眼他那模样,转身就走——太jian了!
不过她还是瞄到周十二的伤处,右肋一大片青紫,内伤不轻,那位置也很有些危险,对方下手既狠,又像留了情,透着一股奇怪的味儿。
她想起先前司空靖说过的那个出现在安雨润房里的黑衣人,那个踩叶不碎的高手,想必就是他了吧?。
百里幽眼神思索——昭阳城,卧虎藏龙。
她从周十二房内出来,就去了司空靖那里
“怎样?”百里幽问。
“箭取出来了,百里大人给的金创药也是极好的,只是这箭太重,创口太大。”军中大夫点点头又摇摇头,道,“等下必然要发烧,熬不熬的,看今夜吧。”
百里幽皱着眉——司空靖要死在这里,大历和东庭怕就要开战了。然后他又吩咐,“把我房里锦盒装的那支千年参拿来,熬参汤。还有一个黑盒子,也拿来。”
“大人。”苏沙劝阻,“那是王爷留给你补身体用的,还有那黑盒子里,是王先生留给你保命的灵药……”
“如果不是他,我的命刚才就没了。”百里幽淡淡道。
药取了来,取药的墨然护卫一脸心疼,大抵是清楚药的价值。
百里幽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看着大夫把药给司空靖用了,确实有效,眼看着司空靖脸上微微有了点血色,呼吸也稍微畅顺了些,她稍稍放心,伸手去给他掖被子。
昏迷中的司空靖,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百里幽一怔,下意识要甩开,但司空靖昏迷中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手指如铁钳。
他伤在肩背之间,百里幽不能用力甩掉他的手,苏沙上前要掰开她的手指,她摇了摇头。
“我照顾他一夜吧。”百里幽望着那人紧皱的眉头,也许,他潜意识里,希望她留下来。
人们都退了出去,苏沙留了一盏灯,淡黄的烛光幽幽,只照亮了半间屋子。
百里幽靠着床板,屈起一腿,手撑着膝盖,坐在司空靖身边,听着他时而清浅时而粗重的呼吸,想着眼前的事,之后的事。
终究一夜疲惫,她很快朦朦胧胧睡去,但很快又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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