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处人群,跟着百里幽向前移动,百里幽头也不回,直向府衙深处去。
襄阳大狱在襄阳府衙的西院深处,四面高墙,分为左院和右院,左院是杀人之类的重刑死刑犯,黄衣卫最近频频造访,翻得底朝天就是这个院子,右边则是女犯院和奸yin通奸偷盗等轻刑犯,随时人员流动,会发出去流苦役的。
右边这个院子,几乎敞开着,罪名又和龙虎岭盗匪完全不搭调,黄衣卫探子们从来没有注意过。
百里幽走到两院中间,身子忽然一折,向右边走去。
安雨润看着她背影,脑中灵光一闪,瞬间明白了。
一时悔得恨不得甩自己一巴掌!
大隐隐于市,大隐隐于牢!
自己只想到在重刑犯牢里找人,找不到就自然而然以为人必然被百里幽藏到她的住处或更隐秘的地方,却没=.==想到,人还在牢里,却以另一个罪名,关到了另一个牢中!
百里幽唇角笑意微冷!
人被从右边轻刑犯牢中押出来,胸口挂的牌子赫然是“通奸”,安雨润看着,险些闭过气去。
随即她脸色一冷——输了这局,还有下局,此刻灭口,从此无证,这案子就是死案!
她眼神一闪,正要示意身边人动手。
牢狱出口是一条长长的通道,黑黝黝的看不清,众人想等案犯走到阳光下再动手,忽然百里幽手一挥。
现在大家看见她挥手就紧张,下意识警惕退后一步。
百里幽四周却没动静,倒是牢狱通道里,走出几个人来,从牢狱旁边的一个角落,推出一样东西,挡在案犯面前。
那东西,用油布盖着,可是安雨润一看那轮廓,脸色就变了。
“我说过,只要你们敢跟,就跟来。”百里幽一字字清晰地道,“现在,我人提出来了,龙虎岭二当家,只要你们敢来杀,就来。”
随即她退后一步,所有她的护卫跟随她,一起退入了右边牢狱通道,百里幽进门时,哗啦一下撤掉了盖住那东西的油布。
“双叉枪!”京城来的府兵惊呼。
安雨润闭了闭眼,紧紧咬住了唇。
百里幽,永远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
她竟然敢在她安雨润面前,把这架双叉枪亮出来!
这架双叉枪,就是黄衣卫的,在那晚喋血之夜,被百里幽截获。
然后她此刻,拿出来挡住自己的路!
果然那军官惊声道:“双叉枪!襄阳府不会有,是南境上府大营借给她的吗?这必然是三公的意思,安大人,三公竟然有如此决心,你我不能再强硬介入了!”
安雨润暗恨地咬住牙,勉强笑道:“这位大人多虑了,三公断然不敢擅自从地方大军中调取这样的武器,允许襄阳府越级使用,这是重罪!”
“那你说这双叉枪哪来的?”那军官斜着眼睛满脸不信,“襄阳府自己调来的?就是南境总督亲自去上府营,也做不到!”
安雨润胸口起伏,一句“我的!”险些月兑口而出,然而她最终明白,这话不能说,哪怕憋得胸口生痛,也只能咽回自己肚子里。
京城上府兵久驻京城要地,最敏感,消息最灵通,最了解政治倾轧,也最清楚双叉枪的地位和要紧,,他们就退出了包围圈,远远站到一边,摆出“我不干涉”的态度。
于是只剩下黄衣卫的人孤零零地面对那双叉枪。
百里幽不出门,也不着急,负手立在那双叉枪后,淡淡道:“安大人,你尽管下令让人向前冲,你放心,这双叉枪的箭至今未成,再强大的弩,只能发射一次,所以你们只要冲一次锋,死上七八九十个人,其余人就可以踏着同伴的身体上来杀我了——来啊。快点。”
黄衣卫探子们立即唰地后退三大步,拼命往同伴身后躲——谁都怕被安雨润点名,当那个垫背的死鬼。
安雨润恨恨注视着那光泽幽冷的双叉枪,和之后神情更幽冷的百里幽——她能不能冒着犯众怒的风险,来下这个必死的命令?
百里幽唇角一扯,转身,身后霹雳虎给她奉上一条凳子,她一掸衣袍,大马金刀地坐下。
外头安雨润气得满身发抖,进退两难。
她盯着黑暗中,左右拥卫中端坐喝茶的百里幽,心腔一阵阵紧缩。
自从遇上这个女人,她就一次没赢过!
一次没有!
气场惊人,隐然睥睨的百里幽,忽然想起另一个女人。
很多年前,她在那座冰冷宫阙中第一次看见她,当时她也是孤独端坐,身周无人,却依旧傲然抬着下巴。
当时她对她说:“安女官,跟着我,要么死得痛快,要么活得张扬,你自己选。”
她选了,之后多年,跟着她走出冷宫,走到景阳宫,走到龙床御榻旁,直到走到那惊声乱影,帘幕重重的一夜……
她忽然打了个寒战。
随即她听见前头传来嘈杂的人声,想必僵持太久,大佬们终于派人来查看了。
她深深吸一口气,不甘地盯百里幽一眼,一挥手,“退!”
黄衣卫探子们如蒙大赦,退得比兔子还快,百里幽不着急,等看到大司徒席哲终于亲自出现在后院,才缓缓起身。
大佬们是不能随便离开在审的公堂的,只有出现意外情况才可以,“久久人犯不能押到”就算特殊情况了。
在席哲到来之前,双叉枪又重新盖好油布,推回暗处。
席哲远远地过来,此处已经恢复平静,席哲还是从地上凌乱的脚印看出了先前必然有一场紧张的对峙,然而此刻,他看看四周袖着袖子乱看的京城府兵和黄衣卫探子,不禁诧异地盯了百里幽一眼。
席哲原本对百里幽印象不好,总觉得传说难免夸大,这个女子坚持把陛下带在身边,只怕难免存着挟天子以令诸侯心思,此刻虽然担心犹在,却已经在转着一个新的念头——此女好好培养,或可将来成为我等一大助力!
“百里幽。”他立在牢门前,缓缓道,“人犯如何还未带到?”
“大人稍候,人犯刚才受惊晕厥,正在救治,此刻已经好了。”百里幽听出他语气的和缓,也有点诧异。
随即她走到那龙虎岭二当家面前,那人被五花大绑,满面狰狞,正恨恨地盯着她,道:“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我那么多兄弟死在你手里,你休想我说出你想听到的话!”
“你中暑了。发昏,我给你治治。”百里幽蹲,手腕一翻,迷幻吐真仪淡紫色的刺尖,刺入他的腕脉。
那人身子一僵。
“马上,你就会知道你该说些什么了。”
人犯被带上堂。
等百里幽稍后一步回来时,人犯已经在堂上滔滔不绝,无视于刑部尚书的打断,监察御史的打岔,黄衣卫安雨润的怒斥,以及堂上各种小动作,就像瞬间得了话痨。
他竹筒倒豆子般,将龙虎岭盗匪和聊城官府达成的协议,以及每年交纳的银两数目,以及如何在官兵保护下打家劫舍的光辉事迹一一列明。
这人作为龙虎岭主管财务的重要人物,还背出了那些年和聊城北严的银两往来,数目之大,令人咋舌。更说出龙虎岭大当家,其实在北严有家小,儿子还通过章丘,拜在国舅门下管家名下,还得了个记名校尉的虚衔。又说每年如何通过漕帮,将搜括来的银两运往京城,有时交割于一位姓马的脸有黑痣的男子,有时交割于一个娘娘腔的青面男子。
听到这里时,堂上众人都神情紧张,百里幽忽然打断他,问他,“你记忆中,交割最多的一笔银子,是哪次?”
那个二当家毫不犹豫地道,“当然是今年春那一次!就是北严暴雨,溃坝之前!”
“大概有多少银子?”
“不知道数目,是北严张府尹亲自命我赶到北严,然后又唤来了我的漕帮兄弟,说有一批东西要送上京,交给马先生,东西是历年来最少的一次,就一个锦盒子,份量也不重,可瞧着张府尹那神情,紧张得好像捧着万两黄金,再三嘱咐我们多派人护送,万万不可有差错,后来我兄弟按捺不住好奇,悄悄开了锁,他以前做过偷儿,开锁从无痕迹,打开来一看,吓!”他眉飞色舞地道,“你们猜,怎么着?”
堂上大佬们啼笑皆非——这是怎么了?哪里还像个将死的重犯?绘声绘色口沫横飞,都快成说书一样了。
刑部尚书觉得自己审了一辈子的案,也没见过这么离奇的!
大佬们眼角都往百里幽脸上瞟——吓!怎么做到的?
“哇呀——”没人捧场的说书人,自娱自乐地一拍大腿,“银票啊!好多银票!汇通钱庄全新两千两面额银票,齐整整,新崭崭,足足一千张!”
一瞬间所有人张大了嘴。
两百万两!
北严一府一年上交的税银总额,不过如此!
他们哪来这么多钱,上贡国舅?
大佬们立即想起,今年春,北严出事之前,国舅确实屡次上书,赞扬北严治理有方,府尹能力卓异,吏部也已经开始准备票拟,要将章丘升一升。
原来,不过是银子铺路,一切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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