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看见萧静之,他侧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一线月光穿窗入户,照亮他眼神里淡淡的期盼。
百里幽想了想,忽然站了起来。
众人目光立即跟过去。
百里幽却扶着头,笑道:“有点晕,我去吹吹风。”
她做出的样子,给人感觉有一点点醉,但其实没醉,只是故意装作醉,众人都不信,纷纷笑道,“百里大人这是要逃席吗?不行不行,第二轮还没开始呢。”
百里幽步子似乎很稳定,却在走到萧静之身边时,忽然脚步一踉跄,身子一歪,撞到了他的桌角。
正低头喝闷酒的萧静之手一晃,杯中酒泼了满身。
“啊,对不住。”百里幽急忙抽出手巾给萧静之擦衣服。
萧静之一抬头看见是她,眼神立即慌乱,下意识要跳起来,百里幽的手,轻轻按在他手背上。
只是那么一按,萧静之就像被按住了心,人瞬间安静,心却砰砰地跳起来。
百里幽的手一按便离开,微微一笑道:“实在对不住萧队正,这样吧,我敬酒赔罪。”
她很自然地从桌上拿了一个空酒杯,自己斟满,端起,对着邰世涛,一笑。
又是一笑。
萧静之心里几乎瞬间爆发呼喊——别这样笑,别在这时候这样笑,别在这时候这样对着我笑!
他对着这样的笑容,真怕自己定力不够,一着错满盘输。
所以他立即低下头,咬牙让自己板着脸,端起面前酒杯,带点骄傲带点冷淡地道,“百里大人客气了,您品级远高于我,应该在下敬您,请。”
“啪。”两只酒杯一碰。
酒液微颤,心也微颤。
百里幽并没有立即移开酒杯,手指稳定,静静道,“这杯酒是赔罪也是谢礼,谢萧队正以及天历各位兄弟,及时赶来拔刀相助,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三八营沦落至此,无人理会,只有萧队正带人前来,我等感激不尽,在此,”她杯子又往上举了举,“谢萧队长心意。”
心意两个字咬得很重,四面一阵桌椅挪动之声,其余三八营学生也纷纷站起,举杯相敬,“谢萧队正心意!”
萧静之忽然出了汗。
出汗不是为了数百人同时敬酒,而是此刻百里幽的手指,抵在他的手指上。
他想要挪开,却又舍不得,两人的指节紧紧相抵,他想让那样紧密的感觉,久一点,再久一点,却又怕自己控制不住心中荡漾,鼻尖出汗,给人看出不对。
“不敢当,不敢当。”他笑着,转头对四周三八营学生致意。
按说四面致意应该转动酒杯,但他动的是头,手指却一动不动,还在和百里幽抵着。
已经醉了,却还努力把持着自己的百里幽,忽然又想笑。
借着人声喧闹,齐齐敬酒那一刻,她微微凑近他,低声道,“你要保重。”随即拿回酒杯,一饮而尽。
萧静之根本不知道她已经把酒喝了。
百里幽无奈,抿了抿嘴,手指弹弹酒杯——傻子,再不喝,就露馅了。
萧静之这才醒神,赶紧也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忍不住呛咳起来。
百里幽抬手就想给他拍背,手抬起一半生生按捺下来,萧静之瞥见她的动作,心中又安慰又遗憾。
这一刻忽然发狠,要努力,更努力,终有一日,不必再掩掩藏藏,可以光明正大地护佑她。
回席的时候她瞥到另一桌的恢宏里似乎正格格笑着捧住一个大杯子,但她此时真的醉了,敬静之那杯酒让她最后一点清醒也快消失,她赶紧坐下来,掩饰地夹菜,压住酒气和翻腾的胃。
身边似乎有人问她,“先前你掏出那几封文书,折威军就灰溜溜走了,那到底是什么文书?”
“哦……”百里幽脑筋转得有点钝,也没多想,慢吞吞地答,“是裁撤三八营的朝廷命令。”
“啊?”众人惊讶,不明白这怎么会吓走折威军。
“不过那文书,并没有写明裁撤三八营的具体时间。”百里幽道,“所以,那封文书在最后,由南境总督府加上了裁撤时间。”她竖起一根手指,“一个月后。”
“一个月……”
众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里泛出光亮。
忽然有人重重咳了一声,饭堂喧闹,无人在意,这人又重重咳一声。
众人这才回头,看见饭堂门口站着三八营高层。
众人眨巴眼睛瞧着,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今天饭堂忙着晚上聚餐,都没给高层送饭去,这群大佬,到现在还饿着肚子,所以亲自来饭堂找吃的了。
难怪脸色这么尴尬。
不过领头的总院,铁青的脸色已经不仅仅是尴尬,还泛着怒意,他盯着百里幽,一字字问:“你刚才说,你让南境总督延迟一个月,裁撤三八营?”
百里幽垂头,盯着酒杯,好一会儿才理解完他的话,淡淡道:“对。”
“荒唐!”总院衣袖一拂,“为什么要延迟一个月!”
学生们哗然,都站起来盯着总院——这是三八营首脑该说的话?
百里幽还是坐着不动。
“为什么不能延迟一个月?”
“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总院怒道,“你还想苟延残喘,参加云合城的天授大比。但是我看你是被你那些小胜利冲昏了头!天授大比是什么?两国精英人才济济,你一个不会武功的去参加又能怎样?还不是一个输?到时候三八营还不是要被裁撤?”
“你知道三八营一定输?”百里幽冷冷道,“因为一定输,所以连试一试都不敢?现在已经是最坏结果,凭什么还要怕?”
“你试了又怎样?”总院咆哮,“天授大比,是不论生死的!现在不参加,好歹能保全大家性命,你这是要大家去送死!”
百里幽沉默,随即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
“涉及生命,我会尊重。”她一字字道,“所以,现在,我当着大家面,问你们——愿不愿意,用生命,为三八营拼一次?”
“别违心,说真话!”她紧跟着又喝一声,“爱惜自己的命,不丢人!”
饭堂里一片沉默。
总院在冷笑。
他关心的当然不是学生的生死,只不过这是一个最冠冕堂皇的好理由。
刚才听见百里幽那句话的时候,他心底立即涌起一阵愤怒。
因为如果耽搁一个月,他好容易得来的好职位可能就要飞了!
总院看着饭堂里的沉默,稍稍放下了心——人,终究是怕死的。
他刚刚舒出一口长气。
蓦然饭堂里爆发出一阵大喝。
“愿意!”
声音有男子的雄壮,有女子的尖锐,汇聚在一起,形成巨大的音浪,震得桌上杯盘都嗡嗡作响。
总院被震得向后一退,险些跌到身后院正身上。
“去他娘的。”裹满白布的萧小佳第一个站起来,轻蔑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老子只知道,弱者被人欺!今日怕死不去,明日还是有可能被人堵在墙角打死!”
“拼一次的勇气都没有,谈什么生为男儿?”孙成端坐不动,冷冷道。
“这段日子我们受够了。”一个学生眼里含泪,“三八营一直被所有二五营瞧不起,但以前我们守在自己地盘里,就当不知道。这几天我才知道,原来自己不能站起来,多么可怕屈辱。”
“命是很重要的。”钱梅花呵呵笑,在众人眼刀杀过来之前,赶紧道,“不过我还是相信百里幽能保住我们的命的。”
“好了。”百里幽转头,盯住了总院,“你可以走了。”
总院脸色已经难以形容,狠狠跺一跺脚,转身而去。
他走得太急,险些把院正撞一个踉跄,院正伸手要扶,手却在半空停住。
眼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众人心里滋味复杂。
三八营年年倒数,和这位私心甚重的总院不能说没有关系,只是他积威多年,高高在上,众人崇敬惯了,今日齐心将他逼走,都觉得痛快又落幕。
今日之后,三八营没有领导人了。
不,有。
众人目光转向百里幽,这是他们的新的精神领袖,是他们看得见的光。
百里幽此刻才不管什么光不光,她眼底都是浮沉的乱光,每个人都是两个影子三个影子,乱得她发晕。
但她不想在饭堂露出醉态。酒量浅,是个弱点,她不希望她的任何弱点为人所知,尤其这饭堂里还有天历的属下。
“院正大人以及各位执事,不妨进来一起同乐。”她邀请院正他们,趁他们进门的一刻,起身向外走,“我出去散散,不必跟来。”
众人忙着给院正他们挪位子安置,一时也没来得及跟上她,护卫们另开了桌在饭堂外的场上吃饭,看见她丢了饭碗都站起,百里幽摆摆手,指指肚子,示意上茅厕,众人都一笑,也便再次坐下。
忽然恢宏里跟着跑出来,摇摇摆摆,大呼:“娘亲,一起尿尿。”
护卫们都大笑,百里幽毫不脸红,顺手接了他一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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