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师兄问的好奇怪,我忘记什么了?”
这句话如同一柄锋利的长剑,将云开穿心透体而过。他的意识浑浑噩噩,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在脑海里不停翻腾:“她忘了我,她忘了我,她真的忘了我!”
那个白衣飘飘的女子,近在眼前,却如隔天涯。
在那片如梦的春光里,在那棵如雪的梨花树下,他们曾热烈地拥吻在一起,虔诚地许下永远。永远到底有多远?有人说是明天,有人说是一辈子,也有人说是永生永世。或许他们都说对了,也或许都说错了,又或许,人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是永远。
他们曾千里迢迢地赶赴一场盟约,某一天他误入歧途,而她骤然转身,再相逢已成隔世。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牵动着他的视线他的灵魂,可如今在她的心里,他不是小气云而是云师兄,。如同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云开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嗫嚅着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苏杭疑惑地瞥了他一眼,清冷的嗓音仿佛从云端传来:“云师兄,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我,我们……”
云开心若死灰,惨然答道:“我们……没有见过。”
他嘴里说着,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初在市二医院里,苏杭同样手捏银针,戒备地逼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就是一个小药师啊,中药房抓药的。”
“骗鬼吧你。你是蝴蝶谷出来的吧?”
“蝴蝶谷是神马地方?蝴蝶泉我倒是去过,在点苍山呐,好远滴。妹纸我跟你讲,蝴蝶泉的蝴蝶可漂亮了……”
“掰,你接着掰!总有一天,我会把你的狐狸尾巴揪出来!”
“我身上可没尾巴可揪。想揪别的地方的话,得先申请当我女票才行……”
“你……你魂淡!”
“没错,我就是个魂淡!”云开只想给自己重重地一记耳光。细细想来,从最初相遇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爱上了她,毫无理由地爱上了她。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归根结底,是他云某人有错在先,彻底伤透了小气妞的心,所以她才想忘了他而嫁给苏北,不怪自己魂淡还能怪谁?
苏杭不明白他的心理活动,淡然开口道:“三奇门斗草大会,名为竞技实为交流,不必藏着掖着。听说师兄是蝴蝶谷百年难遇的奇才,师妹也想见识一番,恳请师兄全力出手!”
“好……”云开嘴里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双臂缓缓抬起。哪怕小气妞已经忘了他,只要是她想要的,即便是性命他都可以给,何况只是演练武术给她看?
银岛之上,重楼之巅,有阳光撒落湖面,有海风吹过竹林,有白云飘过蓝天。
随着云开双臂上扬,一片七彩云雾从他掌心喷涌而出。云雾瞬间升腾而起,与飘飞而过的白云连成一片,彩霞遍地,干霄蔽日,天色忽暗忽明,偶尔穿透云雾的阳光,丝丝缕缕如同编织五彩云锦的丝线,奇幻而迷离。
此时此刻,如果有人在海上眺望银岛,便能看见一幕海市蜃楼。碧波之上,双岛巍峨,高空之中有一片七彩云霞,凝而不散。阳光从蔚蓝的天幕照射下来,穿透彩云后变成了七彩毫光,随着云霞不停变幻,千变万化,神秘莫测。
“小气妞,你就要嫁人了。就把这片云霞,当作是我的贺礼吧。”云开满心凄凉绝望地想着,不惜耗尽内力全力施为,在银岛上空制造了这片天堂般的奇景。
苏杭没有立即出手,而是略带茫然地垂手而立。七彩霞光如同舞台上的射灯,无论如何变幻万端,始终笼罩在她全身,如同谪落凡尘的天仙。
她清秀绝伦的脸上,表情有些痴迷,有些迷茫,有些感动,有些悲伤……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望着那漫天的云霞,满目的繁华,情不自禁地想放声大哭。
丘园共谁卜?山水共谁寻?风月共谁赏?诗篇共谁吟?花开共谁看?酒熟共谁斟?惠死庄杜口,钟殁师废琴。道理使之然,从古非独今。吾道自此孤,我情安可任?唯将病眼泪,一洒秋风襟。
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无声滑落。
一滴。
一滴。
又一滴。
刹那之间,有倾盆大雨从天而降,霞光之中有彩虹横空。雨水中带着咸味,不是酸咸的海水,而是苦涩的眼泪。
湖边观战的苏家人,心情复杂地望着这幕奇景,衣服全都被雨水淋湿,却没有一个人起身躲雨。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含笑带泪的祝福,痛彻心扉的凄凉,和深不见底的悲怆。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苏北的脸上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巫七七的眼底,闪烁着莫名的光彩;落落的脸蛋上挂着泪花,喃喃地嘀咕道:“这就是凄美的爱情么……”
苏远樵面带愧疚,默然地自言自语:“莫非,我是真的错了?”
苏绣面色惨然,低声喟叹:“我可怜的女儿!”
“翻云覆雨,这还是人力所为?”薛汗青目瞪口呆,彻底被震惊了。
苏伯英老爷子叹息了一声,点头答道:“的确是翻云覆雨。蝴蝶谷施毒三绝技第一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没想到这小子年纪轻轻,却已练到了大成之境,苏杭也不是他的对手啊……”
“小……小师妹,请出手吧。”
云开勉强收拾心情,低沉地出声道。他抱着先礼后兵的打算而来,却万万没想到这个“先礼后兵”,最后竟是针对苏杭而言的。
苏杭木然地点了点头,素手轻扬,衣袂飘飘。
风停,雨歇。
万千毫光聚集在她扬起的掌心,将她衬托得如同九天玄女,皎若朝阳,光芒四射,辉煌而圣洁。她缓缓开口道:“我刚领悟了一式飞针,名为‘流年’。师兄若是接得下来,师妹甘拜下风,请!”
“流年似水,岁月无声。好名字!”云开面色肃穆,双臂平伸,略微向后扬起。
林间竹叶,无风自来。
在所有观众的视线里,青色或黄色的竹叶,如同收到命令的士兵,叶尖向前叶尾向后,在他双臂之后整齐地排列,竟形成了一对完整的羽翼,如同天神下凡。
隐约之间,有清亮的鹤唳响彻银岛,直冲云霄。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从斗草开始到现在,一直镇定自若的苏伯英,第一次吃惊地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心明似镜,斗草大会进行到现在,才算进入了真正的高潮。长江后浪推前浪,云开和苏杭当众展现的实力,早已超越了苏远潮、苏远山这些上一辈人。
苏杭VS.云开。
流年VS.风声。
“去!”苏杭一声清斥,双手一晃,万千毫光化成一条银色长河,向云开奔涌而去。
云开双眼微眯,很清楚那条银河是由无数的银针组成的。从认识苏杭至今,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搞明白,她身上哪来的那么多银针。
流年似水,岁月无声。奔流似水的银河,无声无息,转瞬即至。
云开不敢大意,双臂一震凌空飞起,如同展翅的白鹤在空中翱翔。银河如影随形,似慢实快,不依不舍地追在身后。
云开一声清啸,震翅向高空急飞。苏杭也从重楼上弹身而起,两人一前一后,一追一退,在彩云之下,银湖之上,不停地绕着圈子追逐盘旋,仿佛不是在比武对战,而是在跳着双人舞,如同纯美的芭蕾,热情的探戈,或是缠绵的华尔兹……
舞不尽的痴情,斩不断的相思。
云开泣不成声,苏杭泪如泉涌。
如同在重楼上望见云霞时,她不知道为何而哭,只觉得心如刀绞,仿佛有些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正在离她远去缓缓消逝,忍不住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啊——”
她什么也想不起,只能仰天悲鸣,手里的银河如同决堤的洪水,失控地冲向云开的胸膛。
云开双臂一震,竹叶纷纷从双翼月兑离,拦向疾速射来的银针。悲鸣入耳的瞬间,他浑身一阵颤抖,脑子里竟想着,“即便她已经忘了,可心里还是爱着我的!
“爱是成全,不是占有。她可以祝福我和陈紫藿,可以成全我和夏晗霜,我怎能如此自私,让她左右为难?既然她想忘记,那就彻底忘记吧……
“小气妞,对不起,我爱你!”
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云开面带微笑,竟出乎预料地放弃了抵抗,任由千百根银针组成的银河,正面穿胸而过!
竹叶飘零,羽翼化蝶。
云开口喷鲜血,径直从高空中跌落而下,如同折翼的天使。
变生肘腋之下,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失手的苏杭呆愣了片刻,恍惚的眼眸中竟出现了一丝清明,那些跟云开相处的过往,如同电影胶片一般闪过脑海,转眼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杀了他,我杀了云开……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心好痛!”
她喃喃地自言自语,嘴里发出一身凄厉的长嘶,远远地向云霞中飞纵而去,腕间的相思子手链鲜艳如血。
“苏——杭——”
“女——儿——”
苏绣和苏远樵同时弹身而起,向苏杭的背影远远追去。
与此同时,苏伯英身形一晃便消失在原地,转眼间便出现在湖心,恰好接住从天而坠的云开。老爷子将他托回湖边草地,里里外外地检查了一番,还点了他身上的几处大穴,才如蒙大赦地拍了拍胸口,恼火地嘀咕道:“都是些不要命的。这该如何是好?”
不少苏家族人想围拢过来,却被老爷子轰开了。只有巫七七得到允许,撕开云开胸前的衣服,看见那件路疯子送的天蚕衣,悬在心上的石头才落了地,以女子之心度小人之月复说:“这家伙,莫非是在演苦肉计?”
有一句说一句,巫七七这回还真是冤枉他了。
过了好一会儿,云开才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苏老爷子吹胡子瞪眼睛说:“云家的小子,难道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对不起,苏爷爷。”云开的嘴里还在冒着血沫。即便有天蚕衣护体,流年的冲击也不是那么好受的,他的五腑六脏大概都移了位。
在巫七七的帮扶下,他咬牙忍痛坐起来,撕下一片衬衣下摆,以手指蘸着鲜血,用斗草语言写了一首五言绝句,随即再度昏迷过去。
早就看清内容的苏伯英呆立半晌,巫七七拾起衣角,嗓音低沉地念道:
“独活金城里,常思雁南飞;甘遂双蝴蝶,苦艾行千里。
踯躅金银岛,相思一见喜;苏子空心苋,忘忧复防己。
苁蓉飞刀剑,刀伤辛夷碎;佛手难续断,断肠没药医。
见愁六月雪,竹泪茴香去;曾青也白头,繁露湿蝉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