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没想到红尘说走就走,伸手拦了下,但随即就让他一把抓住,动也动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红尘出了大门,那帮衙役也傻眼,可谁敢拦她?
郭老叹了口气,摇头苦笑:“罢了,你们……好自为之。”
说罢,也跟着出去。
周太傅看向龙儿,目中隐约带着一点儿担忧,龙儿本来懵懂,听了一耳朵石云,鬼婴,依旧迷糊。
“小云死了?她不是回乡嫁人去了?”
这孩子虽然年幼单纯,但并不傻,一转念便已经想清楚前因后果,脸色顿时雪白,眼前一黑,几欲昏死,嘴唇颤了颤,低声呢喃:“是我害死了她,是我的错,我这就娶她,明媒正娶,让她做我的妻子。”
十五岁,说是孩子也不为过,但在眼下的大周朝,十五岁已经到了能娶妻的年龄。
周太傅`伸手模了模他的头,小声道:“好,我家龙儿有担当!”
“呸!”那县令一脸的阴狠,“你们还想哄了我孩儿去?他将来是要高中状元,给我赢一一品诰命回来,娶个公主也不为过,怎能娶一死人?”
声音又高又尖利,听得人耳朵都疼。
周太傅半晌无语,看了他的学生项凡一眼,苦笑道:“你啊你,真是……”他也说不出后悔收下这个学生的话,毕竟项凡孝顺得很,平日里对他这个老师十分妥帖。
那年他也是真心把女儿许配给这孩子,但刚一商量。就听说他家中已经给他定了一门亲事,周太傅并不是那等仗势欺人的,自不会去纠缠不休,却不曾想,这事儿居然传了开去,还传到项凡未婚妻的耳朵里,一直到现在,十几年,那位依然经常提起,让人心里不痛快。
女孩子的名声何等重要。为了这个。周太傅都没敢太细挑,匆匆把女儿嫁了,若非也是个妥帖人,读书明理。考中了进士。如今更是进了吏部做侍郎。出息得很,他怕得郁闷的要命。
县令显然也想起这些,面有愧色。叹道:“是学生对不住老师。”他这一辈子,欠老师良多,而且怕是很难还了。
周太傅摇了摇头,儿女都是债,这徒弟也和儿子没什么差别,并不看那一脸横色的红衣女人,只小声叮嘱:“你在杞县当县令,怕也知道人家红尘姑娘的事,老郭见多识广,他的人,我也,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红尘姑娘说的话。”
县令犹豫着点点头。
项凡是好人,但他只有一个儿子,自然希望儿子得到最好的,这事儿他听了自然心中惊怒交加,更是担忧恐惧,可他儿子是做错了,也只是错在天真不知世事。
若那女孩子没死,他别的不说,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正妻的位置不大可能,娶一妾自无不可,官宦人家,又不是那些传承百年的书香门第,未婚先娶妾的有很多,就是讲究些的人家,说是婚前没别的女人,也多不过在儿进门前,打发了儿子身边的通房丫环。
但现在人都死了,事情闹得这么大,再明媒正娶,喧喧嚷嚷地折腾一回,儿子还要不要名声?哪家好人家的女儿肯嫁?想到之后那一系列的麻烦,就由不得他不仔细考虑。
七月流火,但此时此刻,天气还是闷热的厉害。
红尘很自在地靠着垫子坐着,和郭老分食一个冰镇过的大西瓜,西瓜水分足,也很甜。
郭老吃一口,就叹一声。
红尘从车内的小抽屉里面翻出本书塞给他:“山长要是无聊,就看看书,让车走得稳一些。”
郭老只好拿过书来,慢慢翻看,一路送红尘回书院。
刚到书院门前,就和一小沙弥撞在一起,那小沙弥长得唇红齿白,有点儿瘦,不过可爱的紧。
看见红尘就磕磕绊绊地道:“三嗔师伯让元左告诉女施主,您托付的东西控制不住了,要是您再不想办法,他可不肯再留那个,万一伤到我们普济寺的花草,都是他的罪过,佛祖要怪罪的。”
红尘耸耸肩:“回去告诉他,我不管,爱怎么样怎么样吧,不过那东西在他手上跑丢,万一伤了无辜之人,他不怕背负罪孽就行。”
小沙弥傻乎乎地重复了一遍红尘的话,回去还老老实实,原汁原味地学给三嗔和尚听。
三嗔听了到无所谓,这算什么,比这个更直接的大罪,他也不知犯了多少次。
可颠和尚却急得满头大汗,坐立难安,差点儿把普济寺另外几个早就闭关潜修,轻易不露面的长老请出来商议,三嗔急忙叫停,这普济寺有一个颠和尚那无所谓,他是个洒月兑的性子,特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一套,换了别的长老,就他三嗔以前犯的错儿,就足够人家摇身一变,变成怒目金刚,斩妖除魔,还佛门一清静之地。
“师兄别急,红尘是个嘴硬心软的,肯定有后招,不会把事儿全托付给我们。再说,这鬼婴的戾气咱们消除不了,却也抑制住了,应不会牵连无辜。”
颠和尚在这上头的造诣,可比不上他师弟,对师弟十分信任,总算松了口气。
三嗔把师兄忽悠走,就伏案又给红尘写了封信,这次更认真点儿,他到没骗他家师兄,那鬼婴一时半会儿是牵连不到无辜,但也有人不那么无辜呢。
鬼婴的生身父亲,正是造成一切恶果的根源,要是一个处理不好,那人自然首当其冲。
谁知道出事之后,师兄会不会生气?
哎,他也不很怕大和尚生自己的气,反正就是气。也最多一昼夜的事儿,再长是长不了,就怕他一度以为是他的罪过,再要来一个赎罪,真和鬼婴对上,枉作冤魂。
还是能者多劳,让那个妖孽小姑娘去筹谋为好。
郭老却一路领着红尘,送她去上课,目送她进了教室,最后也没多说什么。心中到颇为忧虑。
自家的乖乖学生老是遇见各种神神怪怪的事情。那可如何是好,这种事儿,偶尔有一次是消遣,一月有个十次八次的。那就要了老命!
一连数日。县令那边毫无动静。
红尘也不奇怪。很多人都是见了棺材还不掉泪,再说,现在时日还短。项家三口还没见到棺材。
一时间,生活归于平静。
“咦,最近好像没见薛小侯爷过来。”
这日,红尘兴致不错,亲自下厨做了一道汤,光是程序就有三十多道,最后的成品香浓可口,让人喝一口便有体会五味人生的美妙感觉。
这还是当年鬼谷先生爱喝的汤,她特意找伺候老先生起居的王婆学的,没名字,就叫汤,反正他老人家喊喝汤,说的便是它,需要用的材料特别多,连作料也必须现做,红尘想做一次,也得花费半个月的时间来准备。
罗娘她们一喝,自是幸福无比,眯着眼睛就忽然想到薛小侯爷居然无此口福,还真不容易。
那位可是见天要登门蹭吃蹭喝的。
“是有段日子没来了。”
红尘也有些奇怪,只是人家毕竟身份尊贵,她们说起来平日里打打闹闹,不像是外人,到底两个世界的,只要那位贵想消失,他就能随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家子围在一处慢吞吞地喝汤,罗娘也不忘给一点儿存在感也没有的付子文四个护卫送去一盆。
这四个现在就蹲在院子里假山旁边一间小偏房里,一边吃各种炖菜,面饼,顺便喝着香浓的汤汁。
别看刚出场时,一个个霸道威风,又很不靠谱,但这几个接任务,也做过护卫,绝对是专业人士,对这间茶馆的布防完全能称为一流,便是京城权贵人家的侍卫与他们比,也不一定能强出太多。
“咱们这个月可必须要走了,这次走可不能回来,恩情偿还得差不多了吧?”
滋溜一声,矮壮的中年男子付盛喝了口汤,小声道。
他们前阵子回了一趟擎天帮,只是琢磨着为红尘做的事情太少,不算恩怨两清,于是又折返,一呆就又是一月有余。
“嗯。”
付子文点点头。
他们本来只打算替红尘布置点儿机关陷阱,可是一耽误就这么长时间,这会儿是得走了,可提起来居然还有点儿舍不得。
“三娘说,过一天要杀只小羊羔,吃一顿全羊宴。”
“……咱们说是报恩,可人家自己弄的机关陷阱比咱们的高明不少,咱们也就打了打下手,这些日子什么也没做,不如再多呆一个月,身为江湖中人,有恩不报,怎能算是好汉?”
旁边一瘦高个年轻一点儿的付洪猛地抬头,义正言辞地道。
付子文:“……”
擎天帮,他们擎天帮可是天下第一,自己堂堂十三堂堂主,就带了这么一群二货!
付盛眨了眨眼:“全羊宴算什么,听说现在他们就准备过年时候的菜色,好像红尘亲自定的菜单,里面有一大批三娘听都没听过,全是新鲜的,好像是从古籍食单里翻找出来,还有御宴里的菜,寻常吃不到。”
付子文:“咱们来了这么长时间,一点儿都没显出作用,就这么灰溜溜回去有失威名,再多呆些时日。”
这位也忘了,他早就下定决心,必须离开小小一杞县,外面还有无数大事等着他做。
他在这个茶馆能有什么用武之地?
现在就算有个小毛贼闯进门,恐怕也轮不在他们出手。
付子文不着痕迹地瞥了外头一眼,耸耸肩:“早知道回擎天帮处理公文,也比呆在这儿白白浪费时间要好。”付子文摇了摇头,咬了一口饼。
唔,好酥软,真香!
坚决不能承认,是他们帮里伙食比猪食还差。他尝过好饭菜之后就不容易糊弄,这才一再滞留。
“点儿,不要把动静闹得太大。”
窸窸窣窣,草丛里时不时传出很浅的拖沓声,两个精瘦男子贴着墙站,一个穿了身灰色短打,另外一个是黑色的胡服,都很利索。
“我打听了,这个茶馆好像挺有名,客人很多都是乡绅豪商。还有读书人。县令也和这里有点儿联系,不过,里面藏了很多女子,咱们干这一票。马上离开。”
那胡服男子。一脸精明相。眼神狠辣,“谁让她坏了咱们的事儿,还折了七妹。我就让她尝尝滋味。”
“得了手,一把火给它烧个干净。”短打男子神态到平和些,语气也并没有多少忐忑,“走吧。”
说着,他一只手扒墙壁,轻轻松松就跳了上去,“今天这趟活划算,除了能补充一批货,京城那边还有个大主顾,事成之后还有五千两白花花的银子,事儿还不难,比咱们上一次去抢那个石头堡的吴家可方便得多,他家养了三十多号打手,可真是有点儿惊险。”
两个人显然是老手了,上墙如履平地,梁上君子都不一定有他们轻巧。
胡服男子坐在墙上,半趴下,往里面扔了块儿石头,贴着墙壁静静听,口中惊疑道:“这里的主人不就是个农家女出身,京城的贵人怎么也来插一手?她可莫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身世,哥,咱插一手,可别惹出祸事来。”
“怕个屁,咱又不知道那贵人是谁,贵人也不知道咱,就是真出事儿,咱一走了之,和中人断了联系便是,再说,杞县这种小破地方还能有什么能人?谁知道京城里那帮贵人脑子里整日想什么,或许人家拿五千两就是想整人玩。”
这等人他们也不是没见过,五千两在他们眼里自然是巨款,可在某些人眼中,可能寻常少做几身衣裳,少打造点儿首饰的事儿。
里面一丝响动也无。
二人轻飘飘跳下去,心情都比较放松,“太容易了,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他们做拐卖这一行,也是刚开始,几年前他们几个兄弟不闯了一位王爷的别院,那王爷偏偏与绿林道上很熟悉,一下子弄得他们跟丧家之犬似的,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最后还是觉得一直做那种活儿有点儿不安全,反而是拐卖个把人口更容易些。
虽然简单,两个人都是熟手,还是比较谨慎,他们对屋舍熟悉得很,扫一眼就知道主人家住在什么地处。
绕过花园,穿过游廊,走过月亮门。
月亮当空,眼前却忽然多了一层雾,迷雾朦胧的,他们在外面还隐隐约约能看见灯光,进来反而瞧不见了。
“有点儿不对劲儿。”
房子究竟是多大,他们隔着围墙就能分辨得出来,要是连这点儿都弄错,他们早就栽了,哪里还能等得到现在。只是这会儿走了好半天,按说早该找到正房,可却连点儿影子也看不到。
胡服男子顿时提起,步伐也放慢了许多,小声道,“走,原路返回。”
另一个也点头:“扯呼!”
两个人同时一转头,顿时愣住——他们来的时候,地上是青石小径,怎么一回头,地上到处都是藤蔓,草丛,荆棘,还多出好些莫名其妙的花草。
“……”
他们心里都一咯噔,本能地感到很不妙,心里一阵发慌,以前也有过一次,还没干活呢,就慌得不行,结果那一次他们就栽了,十几个弟兄死了七个,剩下的也重伤,最轻的躺了三个月,最重的以后再也站不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就模索着,按照印象中的方向往回走,绕来绕去,绕了一个多时辰,越走越累,累得气喘吁吁,胡服男子脸色惨青,猛地一踢旁边的石头,怒喝一声:“他女乃女乃的,是谁?是谁耍老子,给我出来!!”
周围除了风声,一点儿动静也无。
时间一分一秒地。
又过了好久,漫长的时光甚至让他们觉得可能都有一天,也许两天,甚至更久,两个人坐在地上。面孔呆滞,哭道:“我们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放过我们吧。”
“只要你们放了我们,我们愿意出钱,多少都出!”
这种话,这段时间他们喊了不知道多少回,威逼利诱,各种手段都用过,一点儿用处都无。
“……别管是什么。哪怕是个鬼呢。求求你们,快出来一个吧。”
不只是疲惫的问题,两个人身处这样的环境,周围总有危险潜伏似的。精神一直放松不了。就像绷紧的弓弦。一旦弓箭射不出去,甚至找不到目标,早晚会崩断。
话音未落。刷一下。
前面飘过一个浅白色的影子,带着点儿微光,恍恍惚惚。
背脊一丝丝发麻,凉气从脚底直冲入脑部。
两个人齐齐打了个哆嗦,眼睛酸涩,浑身发抖,本能地撒丫子就跑。
“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看样子这两个没少做亏心事。”
不远处,红尘和罗娘他们坐在凉亭里,一边吃饭,一边欣赏那两只手舞足蹈,只在两座假山之间打转的男人。
“他们就转不晕?也不嫌口渴,这在同一个地方转了半个多时辰,几乎连接喊话,嗓子受不了吧!”
红尘失笑:“他们可没觉得只有半个小时,我估计,这会儿度日如年说不上,度日如月好像差不多。”
旁边坐着干活的干活,吃饭的吃饭,喝茶的喝茶的女孩子们同时扭头,摆出一个同情的表情。
当然,只有一瞬间,就都回过头去干自己的事情。
一日日,她们参加考试的时间临近,改变命运就在眼前,谁还关心个把破贼!
啊呜,罗娘吃了一口女乃昔,香甜可口,眯了眯眼,“阿尘,你这个什么迷魂阵还真有用?他们看见了什么幻象,居然怕成这样?”
红尘笑了笑:“当然有用,罗娘怎么这么肯定就一定是幻象,也许我只是开了他们的眼,让他们看到另一个世界。”
罗娘:“……”
付子文耳朵动了动,脸上顿时一僵,不动声色地靠他几个手下近一点儿。
那三个也一样。
早知道就不偷听女人们八卦了。
几句话的工夫,那两个男人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竟然噼里啪啦地开始说他们这些年做下的种种案子。
红尘一边听,一边琢磨,要不是她这会儿不大乐意见知县,该找那位知县才是。
“叫李捕头来吧。”
两个人竟然说他们光在杞县附近,就拐了六个孩子,十二个女人,富贵人家的也不少,这可是大事。
罗娘她们本来还有一点儿不落忍,可听了两个人坦白的罪状,就都转过头:“阿尘,你那只白虎老不吃活物也不好,以后回了山上,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山大王的地位,不如给它加餐吧。”
“嗯,好主意,现在它正教两个小的捕食,差不多也到了能放归山里的时候,不如让两个小的开开荤。”
红尘也托着下巴,笑眯眯地道。
闲话了几句,月上树梢,红尘打了个呵欠,也有点儿累,一个戏码看得时间长了,到底也烦。
“行了,平安去叫你干娘,捆起来扔一边,咱休息了。”
平安也吃了几口大白虎的女乃,所以大白虎成了它的干娘。
说完,红尘就甩了甩袖子起身,刚一背过身,便听见背后传来凄惨至极的叫声。
声音传出老远,前院有个读书人睡在书房,猛地翻了个身,堵住耳朵,第二天怕是会以为自己做了什么怪梦了。
罗娘她们也觉得惨不忍睹。
像付子文这样的江湖豪客,也有点儿瘆的慌,刀头舌忝血也就算了,江湖人不怕死,可要是被吓死,被老虎给吃了,尸骨无存,那就是他们也绝对受不住。
红尘伸了个懒腰,正想走,罗娘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怎么了?”
“我今天替你守夜,咱俩一屋如何?”扫了一眼院子,罗娘笑道。万一要是晚上起夜,可得穿过院子上厕所,万一要是那什么迷魂阵拦住了她……她可不想等明天一大早再被们捡到,说不得那会儿她已经变成风干的腊肉了。
红尘:“……”
没等到天亮,李捕快他们就带着人过来,兴致勃勃地把两个拐子揪住,个个面显红光。
红尘瞧他们的模样,忍不住担心他们的脑子会不会太少——县令这会儿估计都焦头烂额,属下竟如此开心,也不怕招自家大人的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