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
身边仆从连忙齐齐伸手去拽。
脸色胀红,累得气喘吁吁,拼命拽了半天,于逸整个人还是趴在地上,像只软体虫子一般蠕动,就是起不来。
“都没吃饭吗?连个人都扶不住!”
于君也吓了一跳,怒喝一声,自己蹲下去,想把儿子扶起来,结果伸手拉了半天,竟同样拉不动。
夏家好些人上去帮忙。
一时间都乱了套,夏蝉远远看着,第一次在外面面前手足无措,身边的那些客人们更是目瞪口呆。
这时,红尘已经身披法衣,头戴高冠,身后左右领着十数人,浩浩汤汤进门。
夏家的家丁仆从,低垂着头在前面开路,竟是殷勤得很,夏安扫一眼一瞬间胃痛——这帮不长眼的,不过一小姑娘,你们如此殷勤,像什么话!
可惜,他身为夏家的家主兼任族长,必须保持风度,那是绝不能此时破口大骂,训斥仆从的,咳嗽了声,刚想上前,红尘已经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
她来到夏家,并不好奇这座古老的宅院,眼角眉梢没带出半分流连,行动是飘然若仙,玄色法衣,长袖翻飞,裙摆曳地,步步生莲。
夏安有一瞬间恍惚。
还有这张绝艳的脸。
当年先皇为陛下选了金家名满京城的女儿做妻子时,无人反对,但当那位陛下登临九五之尊。世上就多了一种说法,皇后容色太过艳丽,恐非吉兆。
能让臣子说出这等无礼之言,哪怕只有寥寥几个弄不清楚状况的在私底下乱说,也可以想象得到,皇后的容貌何等出彩,当时皇后与宓妃若立在一处,几乎能闪瞎人眼,让人再也想不起别的。
就说多年前皇后曾经遭遇刺杀,那刺客手段狠辣。武功高强。对自己也残忍,竟狠得下心给自己一刀做了太监,用竹签就能杀人于无形,只是面见皇后当面。看到她的脸便下不去手。惶恐间愣是让万无一失的刺杀行动失败了。
如今。他的……女儿也长了相似的脸,虽然因为年幼,尚无那种让人目眩神迷的丽色。已经能预示以后的倾国倾城。
夏蝉站在后面,远远看着,越看,脸上的神色越发僵硬,她其实很久之前,就在心中揣摩过这个女人的样子。
她生在蒋家庄那等粗俗地处,应该没读过什么书,不知礼仪,自幼不受宠爱,自然生不出气度,不是木讷呆板,便是浑身炸刺,哪怕后来师风对她推崇有加,夏蝉还是觉得,师风此人眼光本是个不怎么样的,没见大哥提起那人,总是脸色复杂,想来也是不知该如何形容一粗鄙女子。
但今日初见……
夏蝉的心像是沉浸在寒潭里长久再也拿不出来。
京城闺秀里最美的荣华郡主,能比得过她几分?难道这世上,血脉真有这么重要?没有一个好爹好娘,就当真永无出头之日?
师风立在旁边,无意间看到夏蝉的表情,皱了皱眉,隐约能猜出她心中所想,却是颇为不屑——方知师妹也是贫家女,如今谁还看她的出身?
冬日里寒风吹动积雪。
红尘踩着雪花而来,抬头看见夏安,神色不动,只是像寻常小辈一般见过礼,见他神思恍惚,也不介意,只低头去看于逸,四五个仆人,包括他爹于君,扶了半天扶不起他,红尘一伸手,于逸就蹭一下蹦起来,却是控制不住,倒退三步,才勉强站稳。
师风眨了眨眼,若有所思:“阿尘,你身上莫不是带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这样子,到有点儿像古籍中记载的上位者神灵,对下位者的威压,也可能是灵器压制。
红尘摊摊手:“只身而来,法器……到是带了我的青锋。”
问题是青锋向来高冷,对红尘没威胁的东西,它才不屑一顾,更不会莫名其妙闲来无事去压制别人。
“这人身上有问题?”红尘眯了眯眼,目光落在于逸身上,上下打量半晌,就没了兴趣,扭头看师风,“师信函相邀,可是对我送的礼物有哪里不满意?你若是不喜欢,我给你三千两白银也行。”
“我那封邀请函可不值这个价儿。”师风顿时笑了。
红尘却是一本正经:“对你来说它当然不值得,是随手就能给出去的东西,可对我来说,在那个时候很重要。”
她眉宇淡淡,想起当年旧事,明明只是两年光景,却有些记不清似的,两年来日以继夜地辛苦学习,筹谋,所有人都是……当年固然忙碌也愉悦的时光,一去不返,以前也没多珍惜,可越是失去的,如今越觉得弥足珍贵。
师风看她出神,于君立在一边早就满头大汗,急得不行,便道:“红尘,这次邀你过来,是为了于逸于,想请你看看,他身上可有不妥之处?”
红尘闻言回头看了看,眼睛一挑,颇有些意外,半晌才道:“我想,夏家的灵师怕是已经看过,他身上并无煞气,也没有脏东西附体,身体健康,就是睡不好,也是心里事情多自找的。”
她一说,师风就点头。
夏家的灵师看过,也确实这般说,“但事情不对,于定亲定了足足六次,次次不成,今年于家主相中江南太史家的一位,刚透露出说亲的意思来,昨日于上马时就扭了脚,虽然也不算很严重,可于家都吓坏了。”
红尘脸色不变,看样子没觉得哪里奇怪,只是看于的表情,就像在看一朵大奇葩!
“?”
“唔,这事儿我不管。”
红尘嘴角抽了抽。一捂额头,“你也别管,你可还没成亲呢,要是管了,以后你未来一天三顿揍你。”
师风:“……”
说完,红尘扭头就要走。
于君大吃一惊,张了张嘴就要喊住她,可刚一想开口,忽然就感觉到有一股冰冷的气息直扑面部,他整个人僵住。浑身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红尘带着一行人又大大方方地出了正门。
师风瞥了眼红尘的袖子,知道那青锋短刃就藏在其中,只是两年,这短刃越发有灵性了些。
红尘只当不知道。一行人登上车。车夫一甩马鞭。悄无声息地走起,这堂堂夏家,到像是她想来想来。想走就走的寻常地处。
人走了,于君才吐出口气,捂住胸口,气喘吁吁地道:“她就这么走了?”
师风看他一眼,苦笑:“如今的红尘可是越发不好对付。”两年前她可是很热心的。
“不行,你把这位的住址给我,无论如何,我也要去求一求,只要我这儿子能顺利成亲生子,给我们于家延续香火,就是她想要座金山银山,我也给她搬过来。”
于君眯了眯眼,急切地道。他这心里是越发觉得,刚才来的别看年轻,进出时却仿佛有异象,他儿子摔倒的奇怪,他感觉到的气息也奇怪,怎么看都不是一般人。
一行人面面相觑,院子里一时间安静地落针可闻。
夏安也是勉强提起精神,把于家人送走,好在于君满怀心事,也没心思在面前应酬。
外面事情多,夏安先处置了剑庐那边混进来的两个不明底细的人,又交代下去,今年冬日外头定的武器都先压后,这两个月边境上不消停,有人走私,夏家不搀和也怕被卷入。
灯油都添了三回。
外面白花花一片,一看就是又落了雪,他才披上蓑衣回东院。
虽然叫东院,其实是按照公主府的规格修建的,夏安和陈婉感情好,两小无猜,当年成亲皇后给做得主,不建公主府,就在夏家修公主的寝宫。
一修就是整一年,落成之后,外面看着不如其它公主风光,里面却着实舒坦,还有个巨大的温泉池子,白玉砌成,冬日进去泡一泡,一身疲惫全消。
夏安脑子里还琢磨别的事儿,一进屋,却见陈婉倚着窗户流泪,一抽一抽的,身边丫鬟嬷嬷都不在,显见是让她打发走了。
“这是怎么的?”
他顿时吓了一跳,忙三步并作两步搂住,他的公主啊!
陈婉咬着嘴唇,止住泪,扶着夏安的胳膊坐好:“……没事,就是忽然想哭一哭。“
夏安闭上嘴,一下又一下地顺她的背,低声叹气:“阿婉。”
陈婉沉默良久:“她看起来好吗?”。
“……很漂亮。”
夏安又叹了口气,还很会摆架子。其实,在他来说,女儿真不怎么重要,何况还是个没养过一天的,也不是完全不疼,自己的骨血,还是很看重,若真是一点儿不在意,他早就派个人把人接回来便算完了,难道他们家还养不起个女儿?养个几年,嫁出去联姻,就算是尽了责任,是好是赖都无所谓。
正是有几分看重,这才没轻举妄动,现今陛下老弱,皇子渐壮,夺嫡之事露出端倪,夏家不可能置身事外,此刻便有可能面临一个大劫,渡便海阔天空,更上一层楼,渡不,怕是不说抄家灭门,也少不了危险。
夏蝉被家里养了十多年,金尊玉贵地长大,留在家里祸福与共,本是应当。
至于自家亲女……夏安本身的想法,若是个好的,此时让她回来未必是好事,若是个不好的,回来了更麻烦,暂时放一放,不用太着急,慢慢看便是。
此时看着公主眼中的泪水,又想起今日所见,那个出类拔萃,与皇后有七八分像的女儿,夏安的心忽然就有一点儿不确定,他是不是当这个族长的时间太长,为人太过理智,是不是已经失去了年轻时的热血柔肠?
夫妻两个依偎在一起,各有各的心思。
夏蝉端着热茶。立在门口,良久,忽然手一斜,把茶水倒了,盈盈转身,顶着风雪慢慢离去——路要靠自己走,自己的东西永远是她自己的,别人想拿,就看看她的命有多长。
…………
往年腊月雪都少了,今年是寒风冷冽。大雪绵绵。
京城居。大不易,城里的房价高得很,今年比往年还高出许多,尤其是大比之年。租房的人连那些破旧不堪的马棚都没有放过。但凡能遮风挡雨的。都是好房子。
金青的银钱不多,来的也不算早,自然同样找不到太好的住宅。只在南边的安善坊内寻了一两进的院子,这已经不算小,不光花干净他全部身家,还向薛小侯爷借了些。
不过,位置虽然不佳,却也不是特别杂乱的所在,周围的居民多为小商户或是寻常小吏,家境也算殷实,能用得起三五仆从。
于君带着儿子,携两个健仆,拿着拜帖礼物,远道而来,按照从师风那儿拿来的地址,寻到安善坊。
他们天不亮就出了门,拉车的马,鬓毛上都沾满了雪白,终于找到了地方。
“爹爹,是这儿吗?”。
“应该是。”于君松了口气,和儿子一起下车,抬头看去,已经能看见他们要找的房子大门。
那是一扇普普通通的大门,朱红色,门前并没有摆设,到是贴了两张门神,铺设着三阶的石阶,石阶上点缀青苔,大门紧闭,悄无声息。
“走吧。”
于君振了振精神,大踏步地走,很近了,应该三两步就能到,但一行人走了差不多有半盏茶的时间,于君忽然发现有点儿不对。
他脑子里有事儿,一直想着怎么请求,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让红尘出手,来硬的那是下策,万不得已才能为之,毕竟威逼利诱得来的结果,谁知道对方会不会暗中藏下手脚?那可是灵师。最好还是让人家心甘情愿地为于家排忧解难。
于君强迫自己不去想会不会再次失望而归。
想得一多,就难免没注意路,好半天才回过神,他们走了这么久,居然没有走到大门前?
于君停下,打量了下距离,一扭头竟发现他们走了这么半天,还是在马车附近,简直一伸手就能够到自家的那匹马。
几个仆人都吓得打哆嗦。
于逸更是满脸惊恐:“爹,咱们这不会是遇见鬼打墙了吧?”
“大白天的,哪来的鬼打墙?”于君拧着眉想了半天,一拍手,“我看是红尘在他们家大门外做了什么布置,也是,人家乃是高人,家门怎么可能想进就进?”
深吸了口气,于君高声喊道:“永安于家家主,于君,特来拜会,还请红尘拨冗一见。”
他声音朗朗,一直传出老远。
半晌,前面依旧毫无声息,那条通往大门的青石小径,依旧平平常常地铺设在那儿。
于君一皱眉,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一挥手道:“走。”继续走,这次他们注意力很集中,走得也非常顺利,没几步就到了门前,于君大喜,抬手就敲门,结果一推门,大门就开了,况风卷来,下面竟是万丈深渊!
他们一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立在了悬崖峭壁之上,一个站不稳,所有人脚下打滑咕噜噜栽了下去。
“啊啊啊!”
闭着眼喊了半天,没感觉到疼,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睁开眼睛,他们才发现他们根本就没走,还是呆在一开始下马车的地方。
于君:“……”
等到下一次,一行人慢慢走到大门前面,却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敲门,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高声喊话,指望着里面的主人赶紧出来开门见一见。
这时候,于君再也不想什么软的不行来硬的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只希望能见到红尘,能不能救他于家的香火,好歹给一个准话,哪怕不行,他也认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主人加仆人,嗓子都喊得沙哑,大门毫无动静,于君叹了口气:“罢了,咱们还是……”
就在他想打道回府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于君登时大喜。猛地回头,一揖到地,眼睛发亮,高声道:“某乃于家家住于君,还望主人拨冗一见!”
还是悄无声息。
于逸板着脸戳了戳他父亲的后腰,于君抬头,轻轻吸了口气。
怪不得不,出来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只半人高的大豹子,头顶上还趴着一只狗。
要不是那只狗。估计在场的人都得翻白眼昏。当然,于君肯定要不自觉地去模后背。
他以前背上背着弓箭狩猎,也猎杀过这等猛兽的。
虽然出来的是只畜生,到底大门开了。于君提了提气。脚下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那只豹子却没理会他,很悠闲地踱步出来,尾巴一甩。还擦了于君一下,看样子十分嫌弃,于逸还年轻,尚是孩子心性,那帮仆人也一样,都跟着扭头,目送豹子走出去一段儿,到外面转了一圈,又溜达回来。
嘴里叼着一根糖葫芦。
没错,就是糖葫芦,小孩儿吃的那种,酸酸甜甜的那种,一文钱一串的那种……
于家父子愣愣地发呆,眼看着豹子进了门,下一刻,里面就冲出来一个气急败坏的男孩儿,手里抓着把铜钱,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大喊道:“胡叔,你这是为赚钱不要命了,每次都给大豹塞糖葫芦,它哪天咬你一口。”
外面又传来讪讪笑声,紧接着,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哎呀,老汉做生意不容易,附近都是穷鬼,一个月也舍不得给孩子买串糖葫芦,卖不出去,我怎么过活!”
“哼。懒得跟你辩。”小猫气哼哼回来,皱着眉,“这帮人怎么心这么大,不是以前吓得要死要活的时候。”
豹子一开始就跟着金青进京,才来这儿安家时,街坊邻居无不吓得一见就跑,现在才几个月,都会欺负豹子心软,拿各种零嘴糊弄它带回去。
带回来了,难道家里能不付钱?
小猫气哼哼地回去,于君手明眼快,一把给拽住:“小哥!”
这一声叫,还真是声情并茂。
小猫愣了下:“您是?”
“呼!”终于能跟人说这句话了,于君整了整衣冠,“在下乃于家家主于君,还请通禀一声,某要求见红尘。”
小猫眨了眨眼,一看他心有余悸的模样,顿时了然,失笑摇头:“你们来得可真是时候,我家正和金郎君演练八卦阵,刚才前面贴了告示,不让人进出的,你们没看见?”
呃,确实看见了。
不远处的墙壁上贴着白纸黑字,很显眼,说寅时到辰时二刻,前方不可通行。
说的到是清楚明白,问题是京城虽大,哪里有于家不敢走的地方?
于君心下叹气,面上也只能客客气气地说自己太着急,没注意,还请人家引荐一番。
小猫看他们都不像坏人,就笑道:“诸位请稍等,我去问我家。”
他一回去,红尘和金青正等着,不等他,红尘就道:“请他们进来。”尝试了下八卦阵的玩法,外面那几个被当成试验品了,实验结果很理想,红尘心情好,自然给面子。
于君和于逸都被客客气气地请到客厅,猛地灌了好些茶水,刚才在外面,喊得嗓子嘶哑,又受了一番惊吓,浑身大汗,又渴又饿,连于君都很不矜持地吃了半盘子点心。
红尘这才换好衣服出来,一见于君,不等他开口直接就道:“夏家族长说的一点儿都不错,你儿子没有被任何脏东西沾染到,他好得很,根源在你不在他,事实上,在我看来,那位十分仁慈,心中有大慈悲,你儿子很幸运。”
于君一愣,一头雾水:“这是何意?”还幸运?他的儿子连续定亲六次,每次定亲之前,无论怎么算,男女双方八字相合,毫无问题,但一定亲,儿子就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麻烦,甚至一不注意就要危及生命,这还叫幸运?
红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目光闪烁,充满惊奇,弄得于君浑身不自在,简直从头到脚都在痒痒。
“,我有什么不对?”
半晌,红尘才一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叹了口气:“我提醒你一下,这位于家主,你有一个毛病,要自己想起来才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