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夏世杰如遭重击,扑通一声,坐到了床榻上,脸色惨变。
屋内的气氛凝滞。
夏蝉低下头去,神色木然。
夏安看了儿子一眼,轻声道:“你这个妹子是个了不得的,胆大心细,自己一点儿都没有沾手,只想把水搅浑,要不是机缘巧合,恐怕连我都不敢说一定查得出来这毒蛇是有主的,还是意外事故。”
他简直怀疑,若非时间紧迫,这个小姑娘会不会还酝酿出可怕的诡计,把视线引到某些大人物的身上,让夏家投鼠忌器,不敢深究下去。
夏安的脸色阴沉。
“就不要惊动你娘亲了,她身体不好。”
夏安扫了夏蝉一眼,又抬头看夏世杰,低声笑道,“世杰你当初说,红尘低嫁才好,不受欺负,我看你娘亲不可能愿意自己的亲生女儿低嫁,但一个假女儿,又不是夏家的血脉,嫁得高了反而膈应人,不是结亲,那是结仇呢,她说不得就很同意这孩子嫁远一点儿,嫁得低一点儿,还好掌控,不会受欺负。”
夏世杰浑身一震,闭上眼。
夏蝉木然的脸一点点松弛,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崩溃,失声痛哭:“爹爹,我不要!”她整个人一下子软倒,扑过去搂住夏世杰的大腿,“大哥,我不想,别让我走,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绝没有下一次,我真的只是好奇而已。大云寺内藏有珍本秘本,不少都是有关铸造灵兵的,听说还能启迪灵智,让一个普通人修炼,也能修出灵气,我,我一直造不出灵兵,才会这般着急,以至于铤而走险……大哥,求求你看在咱们多年的情分上。跟爹爹说说情。饶了我这一次。”
她哭得嘶声裂肺。
夏世杰却只觉得心中冰凉一片,背脊上麻嗖嗖的。
“情分?”
听见这两个字,他只觉得讽刺!
夏安冷笑:“你都在说什么?什么经书不经书的,明明是你下毒害你大哥。还操纵毒蛇害他性命。”
心下却暗道——这怕也有七八分在假装!
眼前这个小姑娘可了不得。看样子十有七八。卷进北燕谋划的大事里去,可这件事,他不能知道。夏家也不能知道。
他们夏家对大周忠心耿耿,和北燕那是世代血仇,想必也没人会信,夏家对大周有半点儿不忠!
夏家子弟,自然个个都和北燕之人不共戴天,也没人会相信他们搀和到这等事里。
一转头,低声吩咐了一句,几个侍卫将夏蝉拎走,关在地下室。
至于陈婉那儿,只说她这个女儿出嫁前去闭关琢磨锻造之术,也就糊弄过去。
夏世杰的身体还不好,她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儿子身上,一时半会儿的确没有力气去想女儿。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
夏蝉的未婚夫人选确定下来。
即便是她做了这么多,可夏世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跟她选择的未来丈夫不算很差。
人比较老实,不太会当官,和大部分风流倜傥的读书人不同,性情淳朴,父母早年都没了,还有一个幼弟,家业也因为读书,耗得差不多,幼弟没有读书的天分,便做了商人,到也赚了些钱,足够生活的。
两兄弟感情很好。
夏世杰拖着病体,让底下人考察过这个人的品行,才放下心,自己没出面,却让人帮夏蝉准备了一笔十分丰厚的嫁妆,这笔嫁妆,不能和京城那些贵女千金们比,但实在不能算薄,足够夏蝉很富贵的度过一生。
这日,夏世杰终于从房间里出来,走到地下室。
夏家一些犯了错儿的弟子们,都在此地关禁闭,到并不是多么恐怖的地处,干干净净,除了不自由,和生活在自己的屋子里也无甚不同。
“……他叫袁斌,人不错,等你见了他就知道,是个很好的人选,绝对会疼妻子。”
夏世杰侧着头,不肯看她。
也许是真正绝望,夏蝉忽然抬头,冷漠地看向夏世杰:“你恨我?呵呵,我们明明是一样的人,是最相像的兄妹,你为什么要恨我?是了,因为这次涉及到你自己的利益,你的生命,所以往日对我的维护就都不复存在,这次如果倒霉的不是你,我祸害的是另外的人,比如说夏红尘,甚至是你的别的什么亲人,你大概不至于这般生气吧?”
她轻声而笑。
夏世杰猛地抬头,一时却语塞。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却瞬间从心底深处冒出一个念头——她说得很对!
原来,他们果然是最亲密的兄妹,也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就像这一次,他听见父亲说,夏蝉要杀死他,竟然没有半点儿怀疑,下意识就相信了。
大概他也很明白,自己从小疼到大妹妹,本就是这样不择手段的女人,只是他以前尽量去欺骗自己,让他自己相信,阿婵是好女孩儿,是他宝贝小妹妹,而且,阿婵就算是个坏女孩儿又如何,她祸害别人,欺负别人也无妨……
夏世杰没再多说,扭头离开。
夏蝉也再没有挽留,只是目中闪烁着一丝说不出的诡谲的光。
这一双亲密无间的兄妹之间,从此相隔巨大的鸿沟,再也找不回过去。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
罗娘她们制了一大堆冰块儿,用模子做成各式各样的小块儿,梅花形状的,三角形状的,苹果样式的,还有四四方方之类的小块儿,拿油纸包好,搁在保温的食盒里面,从外面招来一堆小乞儿,把他们用热水洗刷干净。换上整整齐齐的天蓝色粗麻布的袍子,一人又戴上一顶小帽。
帽子上拿绣线绣了——‘冰天雪地’四个大字,底下还有一排地址。
红尘买了一家商铺,铺子原来是个小面馆儿,后来关门大吉,正好就让她盘下来,还没想好干什么用,夏日一到,干脆就经营些冰品生意。
如今永安城冰卖的很贵,就连权贵之家也很难敞开用。她们经营这个。保准有赚不赔的。
红尘专门淘了方子,做了点儿特别的冰品,什么炒冰沙之类,那些冰块儿。有一小部分也加入果汁。不过。这种必须限量,主要是容易坏,比不上纯粹的冰好保存。得现买现吃的。
一群女孩子生意都做到女学里去。
女学里的学生十分捧场,连先生们一下了课,也一人捧着一大碗冰沙享用。
不过女孩子吃得太凉,对身体不大好,有几个先生对这方面卡得很严格,每天只允许一个学生吃一小盅,多了不成。
郡主府还没有完工,不过到是学那些权贵人家先造出来一个大冰库。
红尘围着一条貂皮斗篷,坐在铺着棉褥子的软榻上,呆在冰库里读书,这种滋味,没享受过的人是不知道有多么爽快!
“小姐。”
罗娘走下石阶,冻得打了个哆嗦,再一看自家郡主小姐的模样,无语半天,才哭笑不得地道,“大云寺的戒言大师来了。”
戒言?戒严……这都什么法号。
红尘坐起身,把脚伸出去,又一下子缩回来,笑道:“既然是高僧,想必不介意我在冰库招待贵客的,请他进来。”
罗娘张了张嘴,还是决定拿件厚棉袍再去招呼人家,随了自家小姐的意算了,外面的天气酷热,她们家这位又怕热的厉害,甚至动了要去抓几只鬼怪搁在屋子里降温的心思,为了不往家里找鬼,这点儿小事儿,还是别和她计较。
人家戒言大师果然一点儿都不在乎,是个胖乎乎,满脸和气的大和尚,一见红尘,便道了声阿弥陀佛,连连道谢:“这几日本寺处置逆徒,就连戒慎师兄和戒行师兄的弟子也牵扯其中,没能及时前来致谢,还望郡主见谅。”
红尘失笑:“行了,也别客气,大师放心,我不是多嘴多舌的人,这件事儿我也是误打误撞才撞上,保证不会再和别的什么人说一言片语,事实上,我都不知道前因后果。”
戒言也有些不好意思,连连道:“郡主哪里话,本寺上下,多亏了郡主援手,感谢还来不及,怎会有顾忌?今日戒言只为道谢而来。”
别管信不信吧,反正红尘就当自己信了。
戒言也笑眯眯解释了下:“经本寺诸位长老查明,是北燕的使臣重金利诱,还拿捏住寺内两个弟子的把柄,才威胁他们,一则泄露万佛塔的信息,二则盗窃经书,幸亏郡主机警,我等早有防备,否则经书有失,真是对不起我大云寺历代高僧了。”
他叹了口气,目中也有些忧虑,佛门弟子,竟然让邪魔外道引出心魔,闹出此等事端,对他们大云寺的声望毫无好处,他们也不愿意消息外传。
可这种事儿,怎么也瞒不了,还不如大方一点儿,到显得光明磊落,有佛门四大皆空的风范。
戒言摇了摇头,放松心情,和红尘说说闲话,喝了杯茶,热茶,在这样的冰室里喝着热茶,感觉还不错。
“可惜不合养生之道……”
坐了一会儿,戒言状似无意,轻描淡写地道,“我听说,夏家已经声名,夏家大小姐夏蝉之母,当年故意换女,抱走了夏家的嫡女,把自己的女儿换给夏家,如今夏家知悉一切,已经将夏蝉除名,从此各不相干,至于夏蝉之母顾氏,交付有司问罪论处。”
“皇上也下了口谕……原夏家嫡女,已由陛下收养于皇后膝下,恩封郡主,赐国姓。”
砰,天上砸下大石,砸得红尘晕头转向,一时间回不过神。
“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未免太过意外,事情可都过去三年多了,怎么忽然翻旧账!
她知道夏家必然要有巨变,却没想到。变故这么大,大得离谱!
上辈子夏家都懒得和顾氏计较来着,估计是要给夏蝉留几分颜面,再说,闹大了让外人知道,一个农妇就莫名其妙,轻轻松松能把夏家的女儿换走,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夏安那人虽不是特别爱面子的,却属于无利不起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冷静理智。只为夏家着想,他把这事儿大大方方翻出来,直言不讳,怕是不知权衡多久。才做出决定。
玉珏空间里忽然有大能放出一哈哈大笑的图片。
“红尘。你的故事要是写成小说。你这个主角未免太没存在感,还没动手虐反派呢,怎么反派自己就把自己给虐了一通。你都没想和你那位养母计较,你那养母离得十万八千里,也凑不过来找你麻烦,然后就这么躺枪了,哎呀,这可怎么编,才能把小说给编圆一点儿,显得像样……”
红尘一眨眼把这位不着调的大能屏蔽掉。
她要赶紧提升权限,怎么也不能让那些高等级的,随随便便偷窥自己的生活才好。
不过现在——
“我觉得我需要离开京城避避风头。”
可以想象得到,从今天开始,街头巷尾的八卦消息,大概全是关于夏家这一出真假千金的好戏,说不定能编成戏本子,到处传唱,热度怎么也能持续个一年半载。
红尘一点儿也不想做故事里的可怜主角,正好,得恩封为郡主以后,也应该衣锦还乡,回家看看,处理处理家里剩下的生意,房子什么的。
二来,她要去把自家的麒麟拿回家。
两件事儿一块儿办了,等京城的乱子平息再返回也不迟。
夏家闹出这么大乱子,他们家本身门禁森严,消息并未传扬,外人只是乱猜罢了,红尘到是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只不过……
生门培训出来的探子丫是个写话本的好手,一件小事儿也写得文采非凡,高潮迭起,让她反反复复看三遍才算过瘾,差点儿都为那夏家上下掉一把辛酸泪。
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大标题加小标题,整个事件清清楚楚——夏蝉刺夏世杰,事败露,族长为其则两榜进士王某(即将开赴西北)为婿,夏蝉不肯就范,内外勾结,夜奔而去,公主被惊,夏族长怒开宗祠,将之除名。
总而言之,夏蝉逃跑,于是夏安一狠心,壮士断腕,干脆直接连面子都不要,一切分说清楚,永绝后患。
“呼!”
红尘也免不了要道一声佩服,发自肺腑,她甚至不用亲见,也能想象得到夏安不动声色,干脆果决的模样。
那人遇事从来能缓就不肯着急,忖度再三,从不轻举妄动,可一旦发现不妙,也魄力也是半点儿都不缺少。
夏家世代出英豪,族长却往往不是英豪,反而多名声不显,现在想来,大约是传承千年的家族,确实有它自己的规程。
罗娘和小严她们一知道消息,都不觉喜形于色,尤其是小严,连说了三个——“该!”
红尘到没什么感觉,夏蝉那种人,即便是一时低落,人还没到绝境,绝不会认命,就像如今,她明明那么在乎夏家,在乎到进退失据的地步,可还是冒险逃婚。
她能理解夏蝉的心思——嫁什么人,还是其次!
有夏家在,嫁一寻常夫婿,并不是最糟糕的事儿,但若离开京城,她就受不住了。
眼下一去西北,也许终生再无机缘返回,她筹谋多年,好不容易才在京里赚出不小的势力,让她放弃,比割她的肉还要严重,她怎么会肯?
再者,夏蝉恐怕也没想到,夏安会如此果断,拼着丢人现眼,也把前因后果都说清了。
事实上,只要夏安为了颜面遮掩一二,便是一生气把她除了名,她不要这个名分,可在京城众人的心目中,她还是夏家的女儿,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分割不开,到时虽被动,并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
“罗娘,你们收拾东西,跟女学那边请个假,就说要回乡探亲,咱们避一避。”
罗娘应了。
她们在女学如今也是如鱼得水,深得师长们的喜欢。
京城女学开办至今。很是不易,从山长到先生,欣赏的多是那等有气性,能自立,不肯把全部生命消耗在内宅的女儿,罗娘她们每一个都有这样的心性,怎么可能不得喜欢!
短短时日,就连其他女学的人都知道,今年京城女学大丰收,寒门里竟出来好些出类拔萃的人才。
令人欣羡。也有人侧目。有人嫉妒,最近一些日子,女学里隐约有闲言碎语,说得多是她们虽得师长喜爱。但终究只是小户女。正经的高门大户的夫人们看重的还是家世。别的有则是添头,没有也无妨。
这等言论固然伤不到罗娘她们分毫,她们考女学最大的目的不过是月兑籍。说什么高门大户,她们连做梦也没有想过,更不可能像很多人以为的那样,辛辛苦苦考上女学就为了攀高枝,但还是该让这股子风潮淡一淡,远离数月,什么闲言闲语也没人有精力说了。
红尘她们也不着急,慢慢把东西收拾妥当,既然是回乡,自然要备齐了各色礼物,京城不少首饰布料衣物,在杞县都是极新鲜的东西,有钱也买不着,多多准备些,回去好送人情。
罗娘她们更忙,忙着把刚开的冰铺子一应事体交代清楚,留人看家。
这几日冰铺子也是降价酬宾,客似云来。
厉王府
厉王也买了冰,不过他夏日不吃冰,冬日屋内不放炭盆。
买的那些冰,都是给园中养的莺莺燕燕们。
“王爷。”
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厮轻轻地推开门,一眼看到自家王爷一身单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眉头攒起,也不知想什么,连忙低头,低声道,“夏蝉小姐求见。”
半晌,陈玮才睁开漆黑的眼睛,嘴角勾出一抹轻笑,“夏蝉?她可不姓夏了,也罢,总还是个美人,你去告诉她,我家有燕园一个,养有金丝雀无数,她要是愿意,我就留一个笼子给她。”
小厮一愣。
前阵子他们家王爷还说,夏家那个小姐有点儿意思,今日就只给人家被圈养在园子里的机会,都说王爷并没有喜新厌旧的毛病,看来,当日对这位小姐也算不上太上心。
其实没什么不正常,那夏蝉如今还是个小姑娘,能有多少手段?又不像多年后羽翼丰满了,用水磨工夫慢慢磨出了在厉王心目中的地位。
哪怕是上辈子,夏蝉一开始也仅仅是被厉王当个有趣儿的女人,闲来无事欣赏把玩而已。
小厮应了一声,躬身退出去。
厉王连眼睛都没睁,看样子是真心对这位夏蝉小姐,只存了几分开玩笑的意思。
夏蝉听了传话,低着头,半天没有动,她的头上戴了幕笠,遮住一张脸,到看不清楚神色,只是微微颤抖的肩膀,想必这一次不是故作娇弱,想惹人怜惜了。
这位的尴尬处境,可影响不到红尘,她出行准备做得差不多,宫里皇后就把她召进宫,闲话家常了一会儿。
正宫娘娘多年不肯见那些诰命夫人们,红尘如今却是她正经的孙女,叫进宫里承欢膝下,半点儿也不觉得烦。
“回乡看看也是应该,你在杞县那边毕竟是生活了十多年,从那里长大的,你这次去,就带齐仪仗,我给你派两个嬷嬷。”
皇后沉吟片刻,又派了宫里的宫女,嬷嬷,侍卫给她,一路护送。
红尘的郡主府还没有彻底盖好,内府那边到随时准备给她送一批宫人填充府邸。
只是哪怕红尘不全挑,也要挑上几个,这些郡主们,自己能亲自挑自己用的人手,那是体面。
这阵子她忙,没空操持,而且现在就挑好了,也没地方放人,她就不着急了。
“我再给你准备些金银之类,该赏赐的时候,要大方才好。”
皇后和那个小气的皇帝不同,她不缺钱,也愿意为孩子们花,眼前这个是她闺女的亲闺女,那就是外孙女,疼她应该,给她花多少她都乐意。
宫里每年给皇后准备的那些赏人用的银钱,用不完到年末还要收回去重新换新的,干嘛省着。
红尘笑眯眯地应了,一概不推辞,四下里看了看甘泉宫,轻声道:“我也给娘娘留两道灵符吧,知道宫里有忌讳,就让杨师正经地呈上来,上次进宫就觉得这宫里有晦气,娘娘的甘泉宫到少,近日我看,连甘泉宫都被沾染了,贴两道灵符还安心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