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齐欢拖长了音节,淡淡说道,“原来如此,你那位大哥,倒是风尘侠义之人。”
心里却又动了一动,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萦绕在她的心头。
她感到自己可笑。
自己也算是见过世面之人,为何一提到和沈眉山有关的事,就有点沉不住气呢?
难道真是缘自那千百个念头里最轻最浅、最飘渺无形的一念?
那个人,她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在开元寺,她远远地站着,看他身姿挺拔,周身携带英武之气,再一次就是在家中,他不动声色地坐着喝酒谈笑,从未正眼看过她一次,而她,就算是帮他赌钱,总是给他眼神,也不曾看过他的正脸。
她只记得他有一张英俊的侧脸,线条分明、骨骼俊朗。
然后是她被赌得红了眼的徐辉祖当做筹码,被陷入一生中最.+du.不堪的境地,她不愿意再回忆,她也不想知道,看到那样狼狈的她,那人会是何种反应。
后来她盘算着与徐辉祖义绝,计划着,图谋着,没有闲暇思虑太多。
其实心底里,她不是没有一丝微小的念头的。
可那只是一点点最微不足道的贪念罢了。
她这样的人,又怎么配?
就算配,她也怕。
所以不管是崔做的媒,还是将来会遇到什么姻缘,她的一颗心,其实是灰透了的。
只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
就像现在。
锦姑娘也是被沈眉山搭救的人,与她何关?
她为什么忽然就看那姑娘更加地不顺眼了呢?
她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口气?一个“哦”字带着多少刻薄与尖酸。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能听出来。
她这是做什么呢?
拈酸吃醋吗这算?
真真是可笑之至呀齐欢!
你是谁,难道事到如今,凭着自己走到了这一步,还认不清吗?
这也不更好地解释了为什么沈眉山要搭救她?
一点点别的意思都没有,人家只是行侠仗义罢了!
可笑啊可笑……
齐欢呵呵地笑起来,下一瞬,她眼睛一翻,直直仰面向后倒去。
“姑娘!”
“娘子!”
“哎呀……”
堂屋里,响起不同的声音。
*****
待齐欢幽幽醒转。已是过了酉正(晚上六点)。身边只有翠眉。
翠眉看齐欢醒过来了,连忙为她端上熬得软糯的白粥,“姑娘一天也没好生吃过东西,才刚大夫来看过了。说是思虑过重、伤了心脾。加上身子一直气血两亏。所以还要静养一段时日。”
齐欢眼睛向外望望,翠眉会意,说道:“孟二去请了大夫来之后。就与锦姑娘离开了,其实他们今天还有一事相告,但姑娘忽然厥,他们就没再留下。”翠眉说道,“那锦姑娘,明日就要去方大户家做妾了,她已经自己赎了自己的身,从明日后,就月兑了娼籍。”
趁着齐欢喝粥,翠眉将她从孟青那里打听到的消息都说了出来。
原来那锦姑娘从小父母双亡,被无良的婶子卖到醉春楼。她性子刚烈,刚去时天天哭闹,被老|鸨打骂,甚至动了了断自我的心思。可她也命不该绝,正在她绝食明志、奄奄一息时,却遇到了陪着友人来醉春楼消遣的沈眉山。
不知沈眉山与她说了一番什么话,总之这锦姑娘从此之后就不再寻死觅活,反而一门心思好好做起姐儿来,不出几年,就挣成了醉春楼头牌,日子好过起来,也大大风光。因而锦姑娘内心深处,是深感沈眉山大恩的。
所以孟青和锦姑娘一说此事,锦姑娘欣然应允。但她确实喜欢宝芝,想着第二日就要离开,日后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所以就硬留了宝芝一晚。
而那方大户为什么如此听孟青的话,原来是有把柄落在了孟青手上——方大户欠了孟青近千两赌债呢!只要娶个小妾、再陪着打一场官司,就可以将这笔赌债一笔勾销,他岂有不乐意的?
孟青还有一段话,翠眉没敢说给齐欢听。
其实那方大户在公堂上竟看上了齐欢,想把她讨回去,也是孟青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这是我大哥的人。”方大户才作罢了。
这种话,孟青说的时候是似笑非笑的,仿佛很了解自家大哥为何要来如此一出,但翠眉却听得红了脸,自然也不会说给齐欢听了。
齐欢听翠眉说完上下关节,心里有些后悔对锦姑娘的态度。
说来也怪,别的事,齐欢都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颜色不变,可独独是听到沈眉山……
齐欢心口又跳动起来,脸上也绯红一片,重重喘了几口气,将脑海中乱纷纷的情绪都抛开,这才问翠眉:“大夫说我的身体,适合赶路吗?”。
翠眉摇摇头,“大夫让姑娘静养些时日,他开了一副方子,让吃七天,吃完后还要来看呢。”
齐欢有些着急,“药呢?快拿来我喝!我等不了七天,我想三天后就启程。”
碧海正好端着熬好的药走了过来,听到齐欢这样说,皱眉说道:“姑娘为何如此心急呢?咱们已经成了自由身,在济南府逗留几日,养好了身子再走,不是更好?姑娘也要打发人往家里送封信,让国公府来接我们为好。”
齐欢说道:“在这里我们毕竟是孤女,没什么倚仗,有多少人要打我的主意呢。还是早些走为是,国公府那里,我会派人送信,但我不打算家里出什么婆子来接我,我半路上还有事要做呢。”
翠眉扭着手里的帕子。站在一边犹豫说道:“姑娘,有句话,奴婢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齐欢立刻打断翠眉的话:“这样的话以后千万不要和我说,你们和我,没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大可以想到什么说什么。”
碧海也拿着帕子做打翠眉的样子,“你套了那孟二半日话,怎的学出来这样虚头巴脑的毛病!”
翠眉心里苦笑,埋怨碧海是个直肠子,啥也不懂。若是随便就可以说出来的话。她至于这样纠结吗?
但是说不了也要说了……
自从姑娘经历生死关头,性情大变之后,翠眉总有隐隐的担心,她感到。姑娘虽然不再软弱怯懦了。可却走了极端。变得偏执要强。在徐家,她仗着徐辉祖正妻的身份,自然无人敢与她针锋相对。可若是真的回了国公府,这种性子,怕是也要吃亏的!
都是回家,为何不回更亲近她的苏家呢?
翠眉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齐欢还没说什么,碧海先反对上了。
“不成不成,姑娘是齐家的女儿,回到苏家算什么。而且咱们出来七八年了,也不知道苏家是怎样的光景。苏家老太太和老太爷倒还宠着姑娘,下面的人没有不是势利眼的,姑娘回到苏家,名不正言不顺的,想想国公府里的温姑娘吧,那也是老太太的嫡亲外孙女儿,不是温姑娘自己事事处处留心,早被那些拜高踩低的人揉搓死了!”
翠眉叹道:“我何尝不知道,只是觉得姑娘去了苏家,到底是在那里长大的,舅老爷和舅太太,也未曾薄待于姑娘……”
“不好不好。”碧海摇头,“苏家远在辽东,近两千里路呢,这如何走得?”
翠眉有些恼了,生气碧海不明白她的心,嘴里也没有遮拦了,“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你一家子都在国公府,单你出来了,你是想着回去找亲戚吧。”
碧海也恼了,气得红了脸,扯着嗓子就喊起来,“你说这话,寒心不寒心!当初我是有机会不陪嫁的,我妈都给我找好出路了!为着姑娘,我跟家里大吵一架,才跟了出来。哼,”碧海冷笑道,“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想回苏家,还不是因为你是苏家的,你还说我?倒是你想回去找亲戚吧!”
“你!”翠眉一下就红了眼圈,她不如碧海嘴快,刚刚顶对碧海那话,也是一时情急,这会儿已经没了词儿。她和丹香是苏家的丫鬟,碧海与红云却是国公府家生奴婢,也许是因为这一点,翠眉和碧海再怎样关系亲密,两人却总是有些来自出身上的隔阂。
“好了好了。”齐欢适时地打了圆场,“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就不要互相指摘了。”
翠眉低了头,碧海也撇了嘴,看药有些凉了,服侍着齐欢喝药,翠眉看齐欢皱着眉喝完苦苦的药汁子,虽还伤着心,却没落下眼色,立刻找出一枚蜜饯给齐欢含了。
看两个丫头都平静些了,齐欢这才说道:“我是一定会回国公府的,苏家……”齐欢眼中浮现神往之色,“我会去,却不是这个样子。就是因为外祖父与外祖母对我太好了,我才不能以这样的姿态去找二老。你们想想,若是教他们知道我在济南府的境遇,他们会如何?我姨母和我娘亲,都是所嫁非人,不得善终,若教他们知道我也是这样……”齐欢的声音黯淡下去,“二老年纪都大了,我没福孝敬他们,可也不想让他们伤心。”
翠眉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到底没有开口,只是神色变得哀伤起来,就是因为姑娘这种性子,外表刚硬,内心却还留有一份柔软,口口声声说要把徐辉祖治死,可到底也没有要了对方的命。这样的姑娘,她深深害怕回国公府要吃亏!
只听齐欢又说道:“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但国公府是我家,别说我还是徐家的女人,都能回去住些日子,我现在已经与那人义绝,更没有不回去的道理。回去以后,我也知道是怎样的情景,但是你们不要担心。”齐欢一笑,本有些苍白的脸上,立刻现出几分颜色,“还是说你们怕你们的姑娘没本事,护不得你们周全?”
翠眉和碧海连忙摇头,看齐欢神色好了许多,也不再和她,照顾她歇下了。
齐欢喝了粥,吃了药,只觉得眼睛发沉,似乎马上就要睡去,却还是挣扎着欠起身,问翠眉:“也不知道花秀和宝芝怎么样了?一直没顾得上她们。”
“花姨女乃女乃还好,就是嗓子怕是恢复不过来了。”翠眉一时也没改口,依旧像从前那样称呼花秀,“宝芝一直在跟前服侍着,姑娘晕,宝芝还搀着花秀过来看了一回,我跟她们说眼下用不着她们,她们就又回去了。”
说着翠眉将齐欢扶下,细心为她掖好被角,“姑娘还是睡一会儿吧,有多少事,也要养足了力气才行。”
齐欢心里还有好多事想办,比如要派人送信,到底派谁好呢?赵来宝和赵家的都是自由民,未必使唤得动他们,若是寻常信差,却又怕进不去国公府的大门。这一次送信,还是应该明面上送一封,暗地里再送一封给四哥哥……
没容齐欢思虑太久,药力发作,她沉沉昏睡。
看齐欢睡着了,翠眉和碧海离开东屋,走到院子里,正是初夏夜晚,星空晴朗,晚风吹拂,倒不像白日那般燥热。
翠眉先给碧海行了个礼,“刚刚造次了,给赔个不是,就看我为姑娘的一份心,多少担待些吧。”
碧海却没等翠眉行完礼就将她拉了起来,嗔怪道:“我知道的心,可怎么不知道我的心?平日里总说我脑袋里不盛事,可我再笨,却有一点看得清。姑娘是不能回苏家的,身边就有温姑娘那一个例子,何苦又让姑娘去外祖家吃苦受罪,名不正言不顺!姑娘回到国公府,是正经,老太太嫡出的孙女儿,她就像现在这样拿出威风来,谁还敢欺侮咱们不成?”
翠眉叹了口气,“倒是我考虑不周了,只是担心姑娘回国公府受那零碎气,又怕大老爷再糊涂一次,把姑娘又随便许人,只想着姑娘回到苏家,求了老太爷老太太,总还能有个好归宿。”
碧海却说道:“姑娘说她不再嫁了呢。”
翠眉笑了笑:“姑娘说不嫁就不嫁了?姑娘今天才十八岁,若是不嫁人,真个在国公府当一辈子老姑娘?”
碧海撇了撇嘴,“我看姑娘性情坚定,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她不想嫁,自然有大老爷逼不了她的办法。咱们跟着她,好好照顾她,就别操心了。往日皆是因为你太操心,几次想错了姑娘的主意!”
翠眉想到卖宝芝那次,不由得有些尴尬,碧海也觉得话说太直,就拉了翠眉的手,笑嘻嘻说道:“不要担心回国公府的日子,要实在担心没有倚靠,我让我妈给找个好亲事如何?”
“死蹄子!”翠眉骂道,“你可别忘了张家老二还等着你呢!”
两个人一阵笑骂,刚刚发生的争执和不愉快,早已烟消云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