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天气,滴水成冰,此刻已然是午后,阳光一点点的黯淡下去,落日的余晖浅浅的洒在范氏周围,花白的头发,没有让范氏看起来苍老,反而多了些经历世事的睿智。
曾经的过往,总以为早早就揭了,却始终都缭绕在众人心中,纠纠缠缠,永远也放不下。
“太后娘娘也没有想到会如此。”舒姑姑声音有些沙哑,言道:“太后娘娘当初并不知道,不知道诗文小姐有了身孕,若是知道了……”
范氏接着舒姑姑的话说道:“若是知道了,怕是一早就将那孩子落掉了,也就不会有如今的忠国公了。”
舒姑姑朱唇微张,还欲再说,却被范氏拦住道:“罢了,多说无益,但凡你张口,总是为着太后的,你知道我的性子,没有原谅不原谅的那些话。”
范氏抬脚往前行去,齐地的紫红色裙摆浮动着,隐约瞧见内里的莹白绣鞋,舒姑姑的眼底晦涩了些,当年,镇国公范氏入宫,也是按品大妆,想要来求了太后,让苏诗文入宫为后,结果,只是在屏风后听到了那些话,便转身离开了,也是同样的莹白色绣鞋……
行到慈宁宫大殿门口,舒姑姑正要进去通禀,却听得暖阁里头,太后的声音:“请镇国公进来。”
殿门开启,内殿伺候的小宫女们鱼贯而出,如此一来,便是舒姑姑也不方便进去了,恭敬的守在殿门旁。
范氏看着二十余年没有来过的慈宁宫,曾经的金碧辉煌,变成如今的紫檀木色,仿佛岁月沉淀,为这个宫殿增加了垂暮之感。
沿着熟悉的道路,转过大理石花鸟屏风,跨过高高的门槛,撩开垂纱琉璃珠帘,来到一扇蝉翼纱美人戏蝶的四扇屏风前,二十多年前,她就是站在这扇屏风后,知道了被隐瞒十几年的真相,让她落荒而逃,也因此,失去了诗文。
范氏微微阖上双眸,又重新睁开,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转过这扇屏风,恭声行叩拜大礼。
太后坐在雕福寿无双罗汉榻上,看着自己日日挂念的表妹,长长的叹息,声音中带着些许沧桑:“你……总算是肯来看我了。”
太后自称了多少年的哀家,可在范氏跟前,她却说不出那两个字的尊称来。
范氏抬起头来,直视太后,她曾经的表姐,她曾经掏心窝子对待的表姐,这世上无双的美人,便是美人迟暮,依然没人能否认她的美。
有种人的美,无关容貌,无关年纪,即便面前的太后一样有皱纹,即便她的身段不再窈窕,她依旧是美得雍容,美得端方,气度高华,她就像是为国母这两个字而生的。
范氏没等太后发话,便站起身来,坐在了与太后桌几相隔的罗汉榻另一侧,那个只有当今皇帝才敢坐的位置。
“是你对不起我,不是我对不起你,我为何不敢来见你?”范氏一开口便是咄咄逼人,怒火滔天的。
太后轻轻的拨动着手中的羊脂白玉十八子手串,温声说道:“你欠了我一个人,我欠了你一个人,只当咱们是打平了吧。”
范氏眉头拧成一线,锐利的目光看向端庄雍容的太后,带着嘲讽的笑意,厉声说道:“打平?如何打平?我的诗文再也不会回来了,只因为你的妒意,我失去了一个女儿,若不因为你,我绝不会让我的诗文就这样过了一生!”
范氏几乎是撕扯着心肝将这句话说出来的,就因为她与太后之间的事,她生生的折损了一个女儿。
太后微微闭上双眼,手指拨动着羊脂白玉珠子,速度显然比先前快了些,到底显露出她不再平静的内心,多年了,总以为可以做到平静如水,却到底是做不到的。
范氏不自觉的攥着暗红色的桌围,盯着对面的太后,一字一句的说道:“你说话,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我不欠你什么,若不是那一日,若不是那一日,我根本就不会想到,你是喜欢定安的!”
苏定安,如今的镇国公,与范氏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苏诗文的父亲。
当初她们还年轻的时候,在皇家围场里,范氏与太后卢氏这对表姐妹,太后的哥哥,当时还是勇国公府的世子,以及苏定安,当时的镇国公府世子,太子,以及几位皇子,在一处狩猎,一处玩闹。
范氏性子爽朗,与苏定安比骑马,比射箭,几乎是针尖对麦芒一般,那时候的卢氏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总是带着最适宜的笑意,轻轻松松的博得了所有人的好感。
皇家与这几个府邸联姻,不比旁的,一般会让他们相看,之后,范氏去问卢氏,她相中了哪个?
卢氏温和的笑着对她说:“我一切都听从父亲,母亲的,再说,那天那么多的人,我根本就不敢细细打量了谁,唯恐被人笑话轻狂了去。”
范氏便笑着与卢氏说:“我喜欢苏定安。”
卢氏依旧带着那样温和的笑意,多一分嫌艳,少一分嫌冷,因而范氏从来没有想过,卢氏也是喜欢那个直脾气的苏定安的。
再后来,一切都顺风顺水,卢氏风光大嫁,在出嫁的那一日,入主坤宁宫,成为尊贵的皇后娘娘,风华绝代的国母。
范氏嫁给苏定安,成为镇国公府的世子,两人说笑逗闹,好不热闹。
人人都说,勇国公府是尊贵无双的,同一日,出了一个国公府的世子,一个皇后娘娘。
范氏也一直以为是这样的,甚至于,卢氏所出的太子,经常到镇国公府玩闹,与诗文等一同在国公府玩耍,范氏对太子,有对自己一般的亲切,这也是为什么,镇国公敢醉酒骂当今皇上的原因,因为当今皇上幼年时,有一半的时间是在镇国公府玩耍的。
直到先帝驾崩,皇上登基选后,皇后人选在镇国公府苏小姐苏诗文,英国公府张小姐张媛雅之间挑择时,范氏才匆匆入宫,却听到了她一辈子都难以忘却的话。
“哀家不能让她的女儿为后,她夺了哀家心爱的男人,哀家如何能让自己的,去娶她的女儿?”
一句话,将将近四十年的姐妹情都葬送了。
英国公府张媛雅顺利入主中宫,这个时候,范氏才知道,苏诗文早已经不是完璧,可便是一个妃位,她都不肯给……
苏诗文屈辱的下嫁永乐侯,镇国公申请戍边,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
太后依旧一颗颗的拨动着羊脂白玉珠子,微闭着双目说道:“当初罪孽种种,只源起了执念,如今你们回来了,诗文走了,我在宫中困了四十余年,只当是自己作孽吧……”
“你从来都是这般,将话藏在心里,我如何知道你喜欢他?若是知道,因为他,我会失去一个女儿,我断然不会选择了他,你入宫为后,本就是一早定下的,断无更改,跟我嫁不嫁他无关,与我的诗文更是无关,可你就是这样害死了她。”范氏声泪俱下的说着。
太后终是张口,眼泪滚珠一样的跌落:“我也知道,我入宫是一早就定好的,所以我没权利去选择谁?明明我对他的倔强很心动,却要装作没有,这么多年了,我便是睡觉,也要带着温和的笑容,我要整日里瞧着你与他笑闹,与他斗嘴,你知道我有多羡慕吗?“
这位人人称赞的,无一瑕疵的太后娘娘,除了在老勇国公与勇国公的丧礼上,先帝爷驾崩的那天落过泪,这便是头一次了,眼泪似乎是想要发泄一生都没有发泄的情绪,不断的不断的滚落……
范氏一样是痛苦的,她的女儿,因为她的恩怨,就这么过了一生,甚至于,性子爽朗如她,却没有为自己的女儿争取过一句,若是在那个时候,她肯放下那些骄傲,那些自尊,诗文也不会……
“你恨,你怨,冲着我一个人来,诗文她……何其无辜,何其不幸,你也是看着她长大的……”范氏哽咽着,却再也说不出旁的来。
两人在暖阁中哭掖着,舒姑姑在外也落了泪,太后的哀痛,她尽数是知晓的,怎么会有人是完美无瑕的?若不是有那么个人撑着她,她如何能熬过这深宫中的黑夜。
舒姑姑以为,太后这般情绪,怕是一辈子都不会说出来的,她到死,都是那个完美无瑕的天下第一美人,却不想,太后终是说出了口,对这个曾经自己无话不谈的表妹。
“我知道,你必然是为着那个叫做宛如的丫头来的,当年诗文的事情,你失去了一个女儿,我也失去了一个,皇帝到如今也不肯原谅我,我原想着,你约莫是不喜欢永乐侯的这个女儿的,但因着她与诗文那般相像……”
太后叹口气道:“你如今只说要让哀家为你做什么吧,是要她入宫为后,圆了当年诗文的梦,还是要怎么着,都依你,哀家欠你的,在临死前,总要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