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讨厌警察。
这是夏光桦活了二十五年来的唯一结论。
“就跟你说我不知道了嘛!”莫名被带进警察局里说明,鸡同鸭讲三十分钟之后,她差点掀了桌子。
“听着,这几天我很忙,根本没用过那个账号,你说有三百多笔不正常交易,我哪知道是谁盗了我的账号?这不是你们警察该去查清楚的吗?怎么会来问我咧?缴税付你们薪水是付假的吗?”
“夏小姐,请妳冷静点,妳说的我们都会查清楚,但在我们厘清真相之前,还是得请妳配合。”
“配合”配合个鬼,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她根本还在状况外。
她只知道自己为了画稿,整个晚上没阖眼;好不容易完成了五页,心想终于可以躺下时,却来了两个警察,说她涉及诈骗及窃盗,请她到警察局说明。
她吓都吓醒了,心想自己整个月几乎都宅在家里,她骗了谁、盗了什么?简直莫名其妙。
但,她的银行户头还是被冻结了。
不管是她用来经营网拍生意的卖家账号,还是她用来支付与收款的银行户头,通通都被冻结了。
天哪,她的财产有九成都在那个户头里,这下她活个屁呀?
所以她才痛恨警察嘛,简直欺负善良百姓!
最后,她被请出了警察局,以制式的官方说词打发,说什么有进一步的调查结果会立刻通知当事人……马的,她才不在乎什么调查结果,她在乎的是钱、是她的钱哪!
没了那笔钱,接下来的生活该怎么过?甚至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银行户头会被冻结多久。
出了警察局,她悲观地在心里稍稍计算了下。
手头上能活用的现金可能连一万都不到,何况这期间她还得缴水电瓦斯、手机费、网络费,还有日常吃吃喝喝的开销,再加上原稿纸只剩不到二十张、网点纸似乎也差不多该去补货……
突然,一声闷雷响起,蓝色的晴空无预警地被大片乌云给笼罩,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
夏光桦脸都绿了。
一个人能有多衰?坦白说,她还没看到极限,如果这一路走回去,中途她被野狗追、被脚踏车撞、被变态袭胸又踩到狗屎,那么,她应该不会在意这么一点小雨了吧?
嗯,真是令人振奋的预设,她突然觉得自己又乐观了起来。
幸好,老天没这么残忍,只淋了她一身而已。
回到住处,她里里外外湿透,连内裤也没幸免,坐在客厅里两眼无神的盯着墙壁发愣。
该是面对现实的时候了。
她先是计算了这个月的待缴账单,然后估算了一下还得花多少预算来补充稿纸墨水等“生财器具”。
她是全职漫画家。
这是她从小到大的梦想—会说是梦想,是因为她从来没想过,原来漫画家是这么穷困潦倒的职业。
小时候不懂事,以为漫画家只需要构思剧情、画个线稿,剩下的杂活交给助手去完成就行了,之后她再美美地带着原稿到出版社交差,就可以坐领丰厚稿费……
但是,现实很残酷,那种美妙的情境只会出现在梦里,这也是为什么她得兼做网拍来过活。
事实上,网拍的收入远远高于她那微薄的稿费,说穿了,她仍继续不停作画,纯粹是为了一圆她那想当漫画家的梦想而已。
可是问题来了,现在她的账户被冻结,就算房子是姑姑的不必缴房租,但手头上的现金仍然不够她支付其他的开销。
该怎么办?打电话回老家借钱?
好像是个可行方案,而且也没什么难度,开口跟老爸老妈借个一、两万的周转金,应该不至于被说是啃老族吧?
事不宜迟,她拿了手机,找到老爸的号码,在深呼吸一口气之后勇敢拨出,不一会儿,电话的彼端传来熟悉的嗓音。
“喂?”
“喂,爸,是我阿桦啦,我跟你说哦,最近我—”
夏万财打断她,“阿桦哦,啊妳最近怎么样?怎么这么久没打电话回来?”
“最近还可以啦,只是那个—”她的话仍然没机会讲完。
“对了、对了,妳阿嬷这礼拜六生日,说要去阿兰开的那间餐厅庆生,妳要不要请假几天回来看看她老人家?”
“请假?我干么要请假?”
“对吼,妳没头路,我都忘了。”
“什么没头路,乱讲!”遭到不实指控,夏光桦立刻激动反驳,“我哪里没头路?我忙翻了我,我要画稿子、还要搞网拍,每天能睡四小时就偷笑了。你知不知道我每个礼拜都要去进货、理货,然后……”等等,这好像不是重点。
显然彼端的夏万财亦是相同想法。
“罗里罗唆,那个不重要啦,妳要不要回来看妳阿嬷?阿嬷很想妳耶,每个礼拜都在念说那个阿桦怎么不回来。妳自己说,上次回家是什么时候,三个月前还是六个月前?我看妳干脆就搬回来住好了,反正妳在台北也没头路……”
“我有工作啦!你都没在听我说话!”
夏光桦深呼吸了一口气,忍着挂掉电话的冲动,道:“爸,我跟你说,你不要小看我的工作,它需要一个安静舒适的环境,让我可以全神贯注思考剧情、衡量每一个分镜该怎么表现、我还得细心揣摩角色的情绪和表情,你们每天吵吵闹闹,我怎么能好好工作?”
“哦,安奈哦?”老爸沉吟了几秒。
夏光桦冷笑了声。现在知道她很辛苦了吧?
以前老是在亲戚面前取笑她是什么“画尪仔目标”,真是太过分,人家她好歹也有点名气,FB的粉丝页算算也有两千多人按赞,不是她在盖,她第一部出道连载作品可是卖得吓吓叫……
“那妳什么时候要搬回来?”
老爸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陶醉时光。
“哇咧……”她眼角一抽,又来了,老是不听人说话。“再说啦,我要去洗澡了,再见!”
所以她才不喜欢打电话回家,每次话题扯到最后,都一定是以“反正妳又没工作,不如搬回家帮忙”为结尾,谁受得了啊?
唉,借钱计划破局。
想想也好啦,万一真开口了,搞不好更会被逼迫搬回花莲老家,想到这里她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算了,还是先去洗个澡比较实际。
思绪至此,她起身,正打算走向浴室,大门的门锁突然传来了不寻常的声响。
夏光桦一愣,停下脚,回头盯着大门。
是她听错了吗?
不,她没听错,那是有人拿了一把钥匙在钥匙孔里乱戳乱搅,试图打开她家门锁的声音。
恐惧与惊慌自夏光桦脚底窜起。
是什么人企图闯进她家里?姑姑吗,还是姑姑的家人?都不对啊,他们全家都移民美国了,怎么可能突然跑回来?就算要回来也应该会通知她才是……难道是小偷?
一想到门外可能是个毛贼,她随手抓起扫把,战战兢兢地走到门前,试探性地出了声,“什么人?”
外头的人顿时没了动作。
夏光桦皱了眉,静待了几秒,又道:“你、你要找谁吗?”
回应她的,是个稚女敕的孩童嗓音。“妳是谁?”
她怔忡了下。是个小孩子?她考虑了几秒,放下扫把,毫不迟疑地就旋开门锁、拉开门板。
外头确实是个小男孩,看上去顶多六、七岁而已,他穿着附近一家幼儿园的制服,身上背了个书包,也和她一样,淋了一身湿。
小男孩一脸错愕地看着她,道:“妳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蛤?”她瞠目瞪着男孩,“小表,你是不是走错路了,这里是我家才对。你爸妈呢?你该不会走丢了吧?”
“妳是小偷吗?妳在我家要干么?”
够了,这臭小子。
她才懒得回答,直接甩上门,很没良心地把对方隔绝在门外。外头的男孩仍然锲而不舍地拿着钥匙猛戳。
“啧,还不放弃呀?”她低咒了声,充耳不闻,心想待会儿大概就会有粗心的大人来把小孩拖走。
想到这里,她月兑下了湿透的上衣、外裤,哼着歌,踏进浴室。
二十分钟后,夏光桦一身清爽走出浴室,她换上了平时的家居服,心想那小孩应该已经离开了,但她仍不放心,走到窗边朝着外头探了眼—
并没有。
那小男生还站在外头,甚至缩着身体发颤,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一股令人烦躁的同情心油然而生,她恼怒地申吟了声,心不甘情不愿地再度开了大门,道:“喂,小表,你到底是住哪里?大人找不到你不会担心吗?”
小男孩回头看了她一眼,指着她身后,说:“我就住这里呀,妳为什么不让我回家?妳是不是坏女人,要来抢我的爸爸?”
现在的小孩思想都这么黑暗吗?
“小弟弟,你记不记得你家的地址或是家里的电话?”虽然机率不高,可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小男孩侧头想了想,“我就是住这里啊!”
她快吐血了。“唉,算了,等我头发吹干之后,我带你去里长伯那里。”
“什么是里长?”
“那个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知道,去了里长伯那里,里长伯就会带你去警察局,然后你妈妈就会去警察局接你……”
“我没有妈妈。”)小男孩打断了她的话。
“呃……”是单亲家庭吗?“那总有爸爸吧?”
“爸爸一直都在警察局。”
嗄?一直都在警察局是什么意思?是、是被抓去关吗?
“所以你是跟阿公阿嬷住吗?还是住在亲戚家里?”
小孩歪着头,想了半天才道:“我很久没有看过阿嬷了。”
天,这到底是什么状况?
不过仔细想想,这跟她又有何干?她叹了口气,懒得深究,毕竟没人想把麻烦揽到自己身上,卷入诈骗案就已经够她受了。
总之,她先让这孩子进门,丢了条干净的毛巾给他。
“喏,先把头发擦干吧,我去找看看有没有小尺寸的衣服让你穿,你乖乖坐着别乱跑。”
小男孩一愣一愣地走到沙发前,环视了下四周,道:“阿姨妳家怎么这么乱啊,妳都没扫地吗?”
“居然还嫌乱……”她强压遭想掐死小孩的冲动,“对,这是我家,你终于知道这是我家了吼?所以就算乱到像被炸过也不关你的事。”
可恶,她干么对一个小孩认真?
“这杯子脏了,妳没洗。”小孩指着桌面上她用来泡茶的瓷杯。
“我晚点再洗不行吗?”
“垃圾桶好满,妳都没倒垃圾吗?”
“因为我很忙。”
“桌子好乱哦,我这样要怎么写作业?”
“你不必在我家写作业!”
“欸,我爸说书看完了要放回去书架,妳怎么都丢地上?”
“哇塞,你居然比我妈还啰唆”夏光桦快炸毛了。
不行,她要冷静。对方只不过是个小孩子,怎么可以被小孩气死?套一句乡民说的—认真就输了。
“小弟弟,你要不要吃饼干呀?”对,没错,拿食物可以塞小孩的嘴。
“好。”
“你要吃什么?洋芋片?巧克力夹心饼?”这些可是她赶稿时的战备存粮,愿意拿出来与陌生人分享,够好心了吧。
“我要吃哈根达斯。”
她可以感觉到自己内心有团蠢蠢欲动的火花,“不好意思,姊姊我很穷,吃不起那种东西。”
“那妳有什么?”
“我有杜老爷。”
“杜老爷有哈根达斯那么好吃吗?”
青筋暴突,她真怕自己会失控掐死他,“臭小表,有得吃就不错了,哪来那么多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