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几日,郊外的小路因着融雪而泥泞不堪,正赶路的女子并不在意,提了杨柳篮子、挽着衣裙,不紧不慢地走着。来人遮着面纱,一身素白,细看之下正是尹素问。
今日是尹老的忌日,按照往常的惯例,尹老爷只安排众人在府中上香即可。尹素问并不理会他们,偏偏要亲自到坟前祭拜,而且坚持一定走路而来,不许别人跟随。
天灰蒙蒙地没出太阳,墓碑旁装饰的青石栏杆和牌楼都还在,但皆因长久无人打理而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土,孤独的坟包在衰草连天的冬日里倍显凄凉。
天下男儿皆薄幸,连自己的父亲也不例外。纵使母亲当年如何贤良淑德、持家有度,生后也不过只有一抔黄土、几株杂草作伴。尹素问内心苦涩却也嘲笑自己还不能真正看穿,竟仍对凉薄的人心有所期许。
“娘亲,我来看看你。”
摆好祭品,一下下用力地拔起坟头的杂草,尹素问默默地与娘亲说着话,未成言语眼圈先红了。整个府邸中,她曾唯一牵挂的只有温柔宽厚的娘亲,而现在远远地再望一眼竟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娘亲,你在另一个地方过得好吗?素素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紧紧倚靠墓碑蜷缩着席地而坐,就像小时候赖在娘亲的怀里,时间久了墓碑竟也不那么冰冷。
那样骄傲的张少卿一次次认错甚至不惜放下尊严向父亲负荆请罪,只为了挽回,他终归是对自己用过情的吧。这样的想法她会每天在心中思量千遍,而为了这个男人,自己次次痛彻心扉倘若娘亲要是知道,该有多心疼啊。
尹素问本不是那样矫情小气的人,也不是不想原谅,只是曾经太过相信了那句长生之时长相恋。她不知道,原来,这样长久的爱情也是会有别人来分享的;她不知道,因为太在乎所以太脆弱,受不得一丁点伤害。
墓园里起了雾,雾气化成丝丝缕缕穿过她的指间发梢,尹素问忽然出奇地安心,因为在娘亲身边,所以可以将这所有都置之不理。
半梦半醒间仿佛又回到了八岁那年,也是一个飘着雪的冬天,天寒地冻的时节家中却分外暖和。
铜镜中映出尹素问小巧精致的脸庞,眉眼带笑。瓶中的梅花开得那样好,满屋子都是花的香气。
"娘亲梳的头发真好看!比真的桃花还漂亮!"
尹有一双巧手,总是亲自帮女儿梳头,灵蛇髻、双环髻,各式花样都有,小素问尤其喜欢这桃花髻。
“那是因为娘的素素长得太漂亮了啊!”
尹轻轻地刮一下素问的小鼻子,满眼宠溺。
“等素素以后找到了如意郎君,还可以再画上漂亮的桃花妆,会像真的桃花仙子一样美丽!”
"娘亲,什么是如意郎君啊?和山上的狼群一样吗?"
不到十岁的尹素问觉得“郎君”太危险,远没有自己手里的麻糖来的亲切。
尹强忍笑意,一本正经地想了想,又道。
"有一天,会有一个人不远千万里地找到,心疼你、宠爱你,那么,他就是你的如意郎君了。”
“素素只要娘亲,不要郎君!”
“傻孩子,他会和娘亲一样对素素好,永远都不离开素素。"
"那娘亲和郎君会永远都只对素素一个人好吗?"
"会的,我们永远都只对素素一个人好!"
······
自打回府之夜劝走了张少卿,尹素问的伤势基本痊愈,精神却总是恹恹的,不过,她却一点也不担心反而还有些许享受。醉生梦死的迷幻可以逃避难堪的现实,更可以在幻想中与早已离别的人重见。
墓碑前的尹素问仿佛是睡着了,正做着美梦,嘴角微微上扬,卷翘的睫毛上挂着湿润的雾气。梦中像是又听见了有人在声声唤着“素心”,疑惑间却看不清来人的身影,只觉得露水更冷了些,不由得把自己蜷缩得更紧。
“素素?”
感觉身上一阵暖意,她下意识地向着暖的方向靠,瞬间被搂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怎么睡在这里?会着凉的。”
张少卿嘴上这么说着,人却挨着尹素问坐在了地上,顺道将披风摘下来,环抱着她将两人裹在了一起。
“你怎么来了?”
原以为还是在梦里,待清晰感觉到了环抱自己的体温,尹素问才微微挣扎着想要起身,身未动,自己只被抱得更紧,动弹不得了。
“别动,一会儿就好。”
张少卿低沉的声音混着熟悉的熏香,让她有一瞬间的沉醉。
“素素,我想你,特别想。你不知道,这些天我都经历了些什么,有苦难言、身心疲惫。”
张少卿长长地叹一口气,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尹素问紧紧抱着,闭眼假寐,仿若怀揣珍宝。
“还好吗?”。
轻轻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却还是从他怀中挣月兑了出来。
一如既往,从来知道张少卿有雄心壮志,但尹素问对政治毫不关心,所以多年来并没有参与、过问关于他在朝中的任何事情,只偶尔在他喜怒形于色的时候安静地与他分享一些或喜悦、或牢骚的情绪。
“不好!”
他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撒娇,那温柔的模样恰好就撞进了尹素问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自他在尹府挨了鞭子,两人就再没有见过面。尹素问只派南珠送了些药而张府一天一束桃花一封信笺地送来,她也只是收下却不做任何回答。
"素素,你究竟想要我如何?"
尹素问的冷淡和坚持出乎他的意料,他使尽浑身解数却不见任何缓和,只觉得当年那个浑身是刺、随时堤防的好像又回来了,这让他气闷不已。虽然尹府之中,她仍能为自己舍身挡鞭,却也在那一刻狠狠拒绝了自己的求亲,她的脸上总是这样淡淡的神色,他有些猜不透了。
"素素,别再如此对我,这里会疼!"
握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张少卿满脸不舍的神色。
"告诉我,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让你忘掉那个荒唐的错误,才能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告诉我,我全部都愿意的!"
十年的感情中,张少卿从未将自己放得如此之低,低到尘埃里去。他是耀眼的神明,理所当然地享受尹素问倾心之爱,看着她恨不能整颗心都与他掏出来。所以,他从未真实地体会过,爱不可及的心痛。
尹素问被问得瞠目结舌,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无言。到底要如何才能忘记,她也很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