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肯服软,老方丈便放了心,语气也缓和了不少。
“你也不要责怪老衲小题大做或不近人情,毕竟今日所言皆是为了你与云居寺的未来考虑。少不经事易受影响,其余的事情我并不担心,唯独担心的便是你太重感情反而容易被其连累牵绊。情劫难堪,虽不是每一个僧人都会遇到,一旦遇到却往往难以分辨自拔,你知道的,了空便是近在身边血淋淋的例子。对你亦如是,即便再有过人天资,对于这样的事情却是未曾经历过的,所以,我必须要早些与你说破。我道戒律森严,既是对为僧者的修身要求亦是祝你早登大道的绝佳助益,今日之事你且听我、信我便好。”
“方丈所言极是,心澈年资浅薄,自然应该多听教诲行事。虽然与尹施主尚有那一月之约,既是如此,为避嫌疑,届时心澈自会改派他人安顿,处理妥当。”
老方丈的劝诫有效,心澈的态度便愈发恭谨了些。两人一言一语,除了探讨山寺的日常管理,剩下的便全是老方丈的寄托之言,他似乎对自己的天命将至已略有感召,每一句的嘱咐倒像是在交待后事。
“心澈啊,你的身份贵重无需我再多言,你肩上所承担的责任自己也应该清楚,我老了,只有你才是云居寺的全部希望。僧人一生由佛而生、为佛而死,说短也短说长却也长。这一生的长短重要与否全都取决于为僧者是否能始终坚持向佛之心不改变,只有永远清明坚守的那一个才有资格无限接近天道。才能最终成为佛祖的选择。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与那些醉心仕途的世人们不同,作为长辈我并不要求你一定要闻名于世间,显达于天下。但是作为命运钦定的那一个人,你有责任要保云居寺千年香火不断,要将禅宗佛理普惠于众生,要尽己所能地去创造、维护一片人间净土。老衲所言,你可知晓?”
“阿弥陀佛,心澈谨遵方丈法旨教诲,必定一心向道、坚守克己。为实现我佛大道鞠躬尽瘁死而不已。”
这样一番肺腑之言。是老方丈与心澈第一次提到了他和云居寺的未来。虽然这样的责任与命运,心澈自己也曾无数次想到过,但听着老方丈亲自所言又是有了不一样的神圣之感。对于大离国而言,心澈或许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普通僧人。可对于云居寺与上原府成千上万的僧人信众而言。他却是最重要的那一个。他生而伟大。一生便只能活于盛名与重责之下,不可有一步行将踏错,不可有半分畏惧退缩。命中注定。他侍奉佛,并终将要成为佛。
他深深弯腰向着老方丈行了匍匐大礼,言语坚定地表明了他的卫道之志、护法之心。闻言的老方丈激动又高兴,满意地点点头才又将心澈扶起。
“不用紧张不用担忧,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我对云居寺有信心,对你亦如是。往后啊,你的路还很长,难免会有各式各样的境遇出现。那个时候,或许我已不在,但是只要你能还记得今日所言,那么我便是身在西天也能瞑目了。”
“方丈师兄一向康健,如今不过偶有不适,莫要说这样丧气的话才好。”
心澈不愿老方丈再有生死之言,老方丈本人却看的通透,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忧虑,反安慰他一番。
“人生定数,生死有命,西天乃是我佛极乐之土,老衲毫不畏惧更心向往之。至于云居寺与后世,有你在,我也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心澈的理想与是非观念一半来自浩如烟海的佛典,一半来自永寂方丈的教导,如同一半来自西天一半来自人间。他生来佛性灵通,对那些常人无法理解的佛家典籍皆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更常有自己独到的见地思绪,不过,关于人间世事却从来只听老方丈一人所言。尘世中所讲的孝道,对他而言便是如此俯首帖耳地听道临训了吧。
别了老方丈,一席对话搅得他神思复杂。心澈有意想要清净片刻便选了众僧不常走的一条小道,一个人兜兜转转地行至了后殿之外。此处紧邻东皇山崖壁,只有几间不起眼的瓦房偏殿,且大部分都已是断壁残垣的坍塌样貌,不用几场风雨便会彻底地消失了。
这几间偏殿算是寺中最古老的一批建筑,本应该好生修葺保护的,却因着中间发生过一次山火侵袭而全部毁于一旦。碎瓦倾塌,寺中再没有人愿意管,只有心澈在几年前勉强收拾出其中的一间,以供奉一些特殊僧人的牌位。后来自己不是云游便是悟道,他多年忙碌已是很久没再来过,如今再见着,除了更破败些,这些废殿的样子倒是没有什么变化。
他也不甚在意,信步便走进了那间还能勉强支撑的废殿之中。殿门已被潮虫腐蚀得破败不堪,殿内没有明烛亦无人看守,除了逼仄阴暗的灰土气息之外空荡荡只有一张看不清颜色的供桌。供桌之上没有香烛供品,只有十块墨色的灵幡牌位立在中间,面前供着几卷经书。牌位的大小颜色皆完全相同且所有牌位之上皆是空无一字,不过,细看下来便会牌位中的九块之上已落满了灰尘,最后一块看起来像是新制,应该是最近才放上去的。
云居寺立寺已久,不算挂单云游而来的,历代的寺僧已是不可计数。寺中一直有一间行制高大的偏殿专门用于存放供奉僧人逝者的牌位,若是历代方丈或为山寺做出过突出贡献者则还会设有专门的佛龛小像供奉。不过,曾经的山寺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些所有意愿还俗、叛逃出寺或是做出什么穷凶恶事者身死之后,牌位皆不得入偏殿供奉。
彼时心澈初初得道,还是一个慈悲大于狠心的小和尚,闻听此事之后曾与老方丈据理力争,硬是求得了一个许可。他亲自将一间偏殿打扫出来,又查阅了所有寺典,为云居寺历史上予以除名的九名叛寺之人立了无名牌位,也算是佛法浩荡的功德一件。如今,十块牌位有一新添,想来便应该是那位没来得及告别的了空师侄了吧。(未完待续……)
PS:命中注定,他侍奉佛,并终将要成为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