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是李涵的十七岁寿辰,皇室宗亲和王公大臣还有府上众多食客纷纷送来稀奇百怪的贺寿礼物,江王府门庭若市。礼物里不乏贵重稀罕的至宝,什么千年老人参、岭南夜明珠、白玉麒麟角,凡是称得上宝贝、端的上台面的东西都被抬进江王府。
李涵唇角噙着笑一一拱手致谢,笑里多半敷衍。
皇族过惯了奢华生活,什么样的宝贝没见过,对所谓的珍玩,他从记事起就玩腻了。他在等一件特殊的礼物,那件礼物是什么都无所谓,他想的是送礼物的那个人。
可是直到日落,送走最后一批送礼的府吏,也没有等到钟离家送来的贺礼。他站在府门前,显得孤孤零零。夕阳映的白衣显出黄色,黑色的玉带束出堪称完美的身材,他望着夕阳中几只麻雀,抬了抬手,袖口隐隐露出一朵浅色的玉兰。
我听见他心底翻江倒海的声音:钟离,你根本没把我的生辰放在心上是不是?
半晌,手落下,平静无波的眼底露出冷冷的怒意。斜睨了一眼堆在府门前小山高的礼物,一脚将其踹翻,礼物七零八落地滚下府前台阶,他看也没看一眼,对守门的小厮说:“都扔了。”
说完,转身径直迈进府门。
一只脚刚迈进府门,身后突然传来女子的笑声。“人家好意送礼物给你,你生什么气?”
李涵身子蓦地僵住,一时不敢回头,红着脸,好不容易将身子转过来,动作都变得僵硬迟钝,看到钟离晓明媚的笑容,明明身子都已经激动地颤抖,还佯装着一副镇定模样:“我才不稀罕什么礼物。”
“我亲手做的礼物,不想差府上小吏送来,心想着若能亲自交到你手上才好。可是阿爹说我一个姑娘家在你府上宾客如流的时候送礼物给你有失体统,只好等着人都散了再送来。”钟离晓主动解释,大约是明白李涵究竟在为什么生气,她却微仰起头看他通红的脸,故意调笑:“既然你不稀罕礼物,那我还是不送了罢。”
李涵明明脸已经涨得通红,恨不得上去一把抱住她,却牙根打着颤倔道:“那、那你就拿走吧。”
钟离晓抬起袖子遮住嘴低声窃笑,又故意说:“那我就走啦。”说着真的就转身了。
看到钟离晓真的转身,李涵的动作一点也不僵硬了,瞬间变得比猎豹还敏捷。我甚至没有看清他是怎么下的台阶,只看到他已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拉住钟离晓的手臂,红着脸:“我的确不稀罕那些礼物,因为我在等一个人,等着她送给我的礼物,哪怕是托人捎给我一句祝福。我生气,是因为我等了一整天,却迟迟没有等到。”
他说完,终于抑制住心中激动,脸上恢复平静表情,手从钟离晓手臂上滑下来。
手指滑落钟离晓手臂的瞬间,怀里忽然被塞进一只枣红色木匣子。
他低头愣愣看着胸前木匣子,钟离晓瞪了他一眼:“愣着干什么,拿着呀。”
他抬起双手,像接过一件圣物般把匣子捧在手里,刚要打开,被钟离晓拦住:“等我走了你再打开。”她说着,眼睛里情不自禁地露出少女羞涩的笑意。说完转身离开,脚步轻盈似舞。
目送钟离晓走远,李涵捧着红匣子心花怒放地冲进府里,迫不及待地想打开看看,因太过着急差点被摔落在府门前的礼物盒子绊倒。我想,堂堂一个王爷,不就是心上人送了个礼物么,至于激动成这样吗……
跑到府里梧桐树下的石桌旁,他翼翼打开木匣,匣子里铺着金色的丝绸,一把聚骨扇躺在其中,他将折扇取出,动作做得一丝不苟,聚骨扇上缀着一块翠色的玉环,扇面上两行清秀的字体,应是钟离晓的亲笔:玉佩玲珑龙骨瘦,翠条更结同心扣。
李涵端详着扇面上的两句话,脸上忍不住一阵一阵的痴笑。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李涵,笑里只有痴情,只有单纯,不带一丝猖狂,不带一丝冰冷。这样的李涵,和臻园阁前得意地叫嚣着成王败寇的李涵判若两人。
我明白了现实中的李涵为什么说这段日子是他最快乐的日子,因为这时候他的双手还没有沾上鲜血,他还是个遇见自己喜欢的姑娘就会激动到脸红的孩子。
之后李涵忙于加紧操练暗养的府兵,但只要钟离晓相约,他从未用诸事繁忙的借口推月兑过,总是放下手中的活儿立刻去见晓晓。
其实李涵知道钟离晓的父亲是掌管大明宫神策军的将帅,在他刚刚接近钟离晓的时候,我曾揣测他是想通过钟离晓来笼络钟离将军,从而控制宫中的军队。如果钟离老将军的神策军成为他麾下势力,那他想要造反篡位简直是易如反掌。
但他没这么做,之后一年里笼络钟离老将军的话他只字未提。
钟离老将军是忠臣,忠于社稷,忠于君王。李涵起事的那一夜,在自己未来的和当今皇帝之间,他毅然选择了君王。他和李悟率三千神策军在大明宫与李涵杀的你死我活,只是最后没能成功。
李涵杀了李悟,杀了所有阻拦他登上皇位的神策军,唯独留了钟离老将军一条性命,只革了他的官,俸禄如常,让他安心养老。
我读不到钟离晓的心思,所以依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将李涵起事的消息泄露出去。
之前我不知道钟离晓和李涵之间的关系,以为她那么做是已经背叛了李涵,但如今这个画境中,看到篡位前和篡位后的李涵和晓晓,都丝毫看不出晓晓有任何背叛他的意思。
李涵登基之后,将钟离晓迎入大明宫,将离皇帝的寝殿最近的安澜殿赐给她。
李涵入主长生殿一个月后,已是春风似锦,桃花烂漫。下朝后,他来不及换下朝服,步履匆匆赶往安澜殿。
这已是一个月里我总结出的规律,每次下朝他都会来安澜殿和晓晓一同用膳,然后抱着折子在安澜殿批阅,晓晓就在一旁搬弄花花草草,偶尔两人讨论几句政事,更多时候是沉默安静,只有翻动竹简时发出的声音。
而这一天他来到安澜殿,却哪里都找不到她。他问了殿里所有宫女,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他顿时慌了神,拔腿夺出安澜殿,可是大明宫这么大,他漫无头绪地到处找她,哪里都找不到。
汗珠子一滴一滴淌到地上,他脸上表情看似冷漠,手却紧紧握着拳头,手背上青筋凸起。一个月前他革了晓晓父亲的职,他担心晓晓因为此事生他的气,可一个月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当他以为这件事已经的时候,她却突然不见了。
他找她,找遍了大明宫的每个角落,直到深夜。他失魂落魄地回安澜殿,走到一半突然想起她已不在安澜殿,他已经没有去的必要,心中顿时空了一大块,就像一座房子少了梁柱,快要垮塌。
安澜殿已在前方露出一角,他拐上另一条路,朝着长生殿方向走。
长生殿外种着几棵玉兰,玉兰花已过了花期,树上仅存的几朵花已经枯萎。夜风钻进袖袍,四月和风,他却觉得凉的刺骨。走到玉兰树下,他停了脚步,抬头望树枝顶端摇摇欲坠的枯花,苦笑着低声喃喃:“你终于还是走了。”
“干什么去了,让我等一,该罚!”
清凉的声音突然传来,震得他浑身一颤,枝头玉兰摇晃着飘落。
他不敢置信地猛然望去,钟离晓坐在长生殿门前的台阶上,笑着朝他招手。他以为她走了,找遍了大明宫,唯独没想到她就在自己的寝殿。
他疯了一样跑到她面前,一把将她从台阶上捞起来揉进自己怀里。那样霸道的拥抱,恨不得将她和自己融为一体。
她费了好大的劲才从他紧抱的怀中抽出一只胳膊,环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嗔怪:“不是说好今日一起种芭蕉的么,怎么现在才来?”
他脸一红,好在这样的姿势她看不到。想起几天前的确约好今日一起种芭蕉,可几日的朝政让他全然忘记了这回事。
他红着脸,拿捏着腔调强装镇定:“朝中有事,耽误了。”
李涵这人真是……就承认了他找她整整一又如何啊,处理政事能处理成这副满头大汗失魂落魄的模样啊。
那夜李涵和钟离晓在长生殿前亲手种上一棵芭蕉树苗,培了土,浇了水,然后坐在殿前台阶上望着芭蕉树苗发呆。
他轻轻搂着她,她靠着他的肩膀,抬眼看他:“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种芭蕉?”
“不想。”他故意不看她,抬头看天上的星子。
钟离晓最懂得他的口是心非,也最知道如何对付他的口是心非。“好吧,那就不告诉你了。”她说着,坐的离他远一点。
他将她拽回来,搂地更紧:“反正也闲着,那就姑且讲讲吧。”
钟离晓握起他的另一只手:“我小的时候,娘亲给我讲过一个传说。她说人世有人世的轮回,姻缘有姻缘的轮回,不管曾经情有多深,轮回之后都会彼此相忘。可是有一对夫妻,他们生前一起种下一棵芭蕉树,死时他们相约,轮回之后要回到这棵芭蕉树下等着对方,虽然他们忘记了彼此,但他们记得这个约定,轮回之后,两人都回到了这棵芭蕉树底下,重新相爱。”
她往他怀中蹭一蹭,像一只温顺的小猫:“我想若是有一天我死了,就回到这棵芭蕉树旁等着你。”她望着他清秀的眉眼:“李涵,我在这里等着你,你可千万要来找我。”
我看着画境中一幕幕过往,这是钟离晓第一次如此一本正经。
“钟离……”他轻轻低唤,低下头迎上她的目光,她像雨后的玉兰花一样简单美丽,粉色的唇离他那么近,他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能感受他的心思,他想吻下去,他一直都想,而今日她离他这么近。正在犹豫是不是看到这里适可而止,打算回避一下,结果还没等我回避他已经一低头亲了上去。
耳畔传来他极温柔的一句:“好。”
皎洁月色下,高大的宫殿笼罩着一层银色的光,两个人在台阶下相拥相吻,相约来生。这真是一段令我羡慕的过往。
此后李涵和钟离晓相守七年,长生殿外的芭蕉树一年年长大。
可是我知道现实中钟离晓最后嫁给了少卿,假死一场后被墨白护送出城。还有大明宫中弑杀百官的甘露之变,安澜殿的那场大火,一切都随着画境中的时间与现实的逐渐接近而蓄势待发,就像之前七年只不过是一场序幕,而真正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我正屏息等待后事的发展,梆子声声响起,是大明宫中四更天的更声。我望了望画境中还处于夕阳西下的大明宫,意识到更声来自现实。我不得不抽身离开画境,因为李涵四更时就要准备上早朝。
果然几个宫女正在伺候李涵穿朝服,看到案几旁突然闪过一阵亮光,亮光过后突然冒出个姑娘来,几个宫女登时吓得跌倒在地。
李涵倒是镇定自若,可自从在画境中看到他每次紧张激动时都强装镇定,我也不敢保证他这一次是不是真镇定。
他瞅了一眼下趴在地上的婢女,自己系上玉带,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案上的画:“你看到了那段过往?那么我能见到她了?”
我点点头:“陛下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来完成陛下心中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