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令狐专在城头拔下龙字旗,换上白色降旗,亲自着白服,携大印,率凤翔文臣武将迎起义军入城。
朱温接受令狐专的降表后,称赞令狐专识时务,便没有革去他的职务,而是仅仅把凤翔守军编入起义军的麾下,令令狐专率领这些守军继续管理凤翔。
所以令狐专的势力实际没有受到丝毫亏损,只是表面上换了一个效忠的主子而已,普通布衣百姓不关心天下到底姓什么,他们在乎的,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没有被战火焚毁,所以此次令狐专投降弃城,未动干戈,免于战火流离的百姓对他很是感激。
凤翔未遭战事,生活大抵如常,我既已托令狐专告知墨白我现在就在凤翔,自然也要继续留在凤翔等他,而温少卿也要继续踏上他的流放之路。
我们在凤翔一家客栈作别,原以为一切都已经化险为夷,苦尽甘来,却偏偏在这时候听到客栈里的闲客们议论说,朱温入驻凤翔,留了令狐专继续担任凤翔节度使为黄巢效命,令狐专几次三番请让自己的府邸为朱温所用,朱温却屡屡谢绝。后听说凤翔有一座闲置多年的颖王府,遂刚刚派了一队人马去将颖王府设为朱温的临时府邸。
我拍案而起,胸腔中热浪翻涌,他朱温已霸占我李氏的城池,如今连我李氏的府邸也要霸占了去?
我按捺不住想要冲回颖王府,被少卿一把拦住。将我拽回凳子上:“你现在冲回去,不正暴露了你是皇室之人?起义军善待百姓,但对皇室人却是无论男女老少,格杀勿论的。”
话虽如此,可一想到墨白体内流的是大唐皇室的血,他曾是最高高在上的皇,怎可容乡野莽夫在他的榻上安睡?
我起身对少卿拱手作揖:“与先生能有缘再见,我很开心,今日既已在此为先生送别,也算有个善始善终。今日一别。先生日后多加保重。”说完,脚底像踩了一阵风奔向颖王府。少卿追在后面喊了两声,声音消散在街角处的和煦春风中。
我奔到王府门前时,门两侧已设了哨兵。士兵们进进出出。将王府里对他们来说无用的物什悉数扔到府门外的深巷里。透过洞开的府门,隐隐看到有几个士兵正在激烈争抢墨白的画作。
“你们口口声声说李唐皇室欺压百姓,与强盗无异。而你们擅自闯进别人的家,又和强盗有什么两样!”
守门的哨兵将手中长戟戳过来,怒目圆瞪:“哪里来的黄毛丫头,这里轮得着你说话?”
一个哨兵叼着烟袋:“我们住的是颖王府,关你什么事?”
一个哨兵嬉笑打趣道:“瞧这小丫头细皮女敕肉,莫不是这‘颖王’的哪个妾?”
我恨恨瞪了他一眼,我活的比你爹时间还长!
另一个显然比其他哨兵有心眼,转了转眼珠:“这王府与你何干?难不成你与皇室有关?”说话间向其余哨兵挥了挥手,几个哨兵立刻围拢了来,手里扯了条粗麻绳。
“几位官人且慢!”少卿迈着蹒跚步子跌跌撞撞赶来,一路疾行累得气喘吁吁。几个哨兵闻声,齐齐朝他看去,他缓了口气,站直了身子,捋了捋花白胡须:“她是在下的婢女,得知王府被人抢了,这才一时着急,得罪了官人。”
他一番解释是在救我,可却把自己陷进了泥潭。
那个比较有心眼的哨兵立刻捕捉到少卿话里的信息,将长剑的剑锋移向少卿:“这么说,你是李家人?”问罢上下打量他,放声大笑:“好歹也是皇族,怎的生了一副书生气。”
其他哨兵也跟着大笑。
大笑之后,突然一拥而上,将少卿推到我面前,他已年迈,受不起此番折腾,这一推险些把他推倒,我赶紧上前扶住他,正欲开口大骂这些哨兵,他向我使了个眼色,对我低语:“事已至此,莫再生事了。”
我咬咬牙,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转过身面对那几个哨兵:“李某何罪之有,你们为何缚我?”表面上是在为自己开月兑,实则坐实了他才是李唐皇族。他这样做,虽保了我,但这些起义军绝不会轻饶他的。
我低着头,惭愧地无地自容,原本是自己逞强,却将他连累至此。
其中一个哨兵开了口:“姑娘莫要害怕,我等皆出身奴隶,为人牛马,姑娘与我等一样,是受这等所谓贵族的欺压,我们不杀百姓,我们只杀李氏皇亲。”
他是好心安慰我这个‘婢女’,可我现在着实不需要这样的安慰。
少卿被强制押着跪在地上,其中一名哨兵不由分说地举起长刀。
我慌了神,拦在哨兵面前恳求道:“官人开恩……可否容小女再与老爷说几句话?”
举刀的哨兵将刀停在半空,看了看我,似有似无地点点头。
我附到少卿耳畔:“我有当年太皇太后赐给我的腰牌,足可证明我才是皇室中人,我不想连累你,你明不明白?”
少卿却淡淡摇摇头。
“若没有墨公子当年出手相助,我和晓晓如今早已是一缕游魂,可也终究没什么能够报答他。我虽与姑娘只有一面之缘,但也看得出姑娘是墨公子心爱的女人,我救了姑娘,也算是还了他这份恩情。”
他轻轻扣住我的肩膀,微笑:“姑娘也不必自责,其实在下也存了私心,晓晓已经……等了我太久。”
我愣住,那些悠长的,陈旧的往事一丝一缕萦绕心头,我缓缓闭上眼睛,忍着愧疚淡淡道:“那就去芭蕉树下找她罢。”
他的笑容里掩藏不住兴奋:“你竟然知道?”
是,我知道。他和钟离的生死之约,那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轮回往生后的秘密,我却知道。
“我知道很多,少卿,我们不止一面之缘,或许你不相信,但我其实见过你许多次,在一个幻境里,我们是朋友,还曾一起喝酒聊天。”
他眼中果然闪过惊讶神色。嘴角却弯弯笑起:“如此。就更不枉在下以命相救了,”他从拇指上取下玉扳指,悄悄塞进我手中:“我死后,烦劳姑娘把它葬在长安城郊那片百里玉兰花林。”
话刚落下。几个哨兵早已等得不耐烦。一把将少卿从我身边拽走。我扑过去时,长刀已经砍下,血花纷扬。模糊双眼,如同那年油纸伞外,飘飘洒洒,玉兰花雨。
少卿的鲜血溅了我满脸,我握着他的玉扳指,血腥的刺目令我几乎无法站稳。
救我的人,活生生的死在我面前,连个全尸都没有。杀他的人,拎着他的头颅,哈哈大笑说这般鱼肉百姓的贵族死有余辜。
我扶着墙,全部重量都倚在冰冷的院墙上,喉咙里全是血腥的咸味。
几十万劳役死在骊山不假,天下百姓水深火热也不假,我从来不想要为这些肮脏的事实洗白,但那都是李儇一个人造的孽,为什么要诛尽李唐皇族来还债?李儇顽固不化,是少卿在力荐减轻徭役,停休阿房宫,他一直在替这些所谓的正义之师说话,可结果却被这些所谓的正义之师所杀。李儇是恶,难道他们这样滥杀无辜就是善,就是正义?
我撑着墙站起来,转身离开,却被一个哨兵拽住衣袖。
“这姑娘虽是个婢女,却长得有几分姿色吆。”那哨兵眼里yin恶地笑,伸手想要擦去我脸上的血迹。
我狠狠瞪他一眼,他身上散发腐尸一样的恶臭,让人恶心。我躲开,他又凑过来,少卿的死让我悲愤地失去了理智,哨兵轻佻的举动更让我忍无可忍,一把推开他,大喝一声:“让开!”
那哨兵却被挑起了兴致,踉跄站定后继续把手伸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扼住我的下巴。他野蛮地用力撕扯下我衣裙上一片薄纱,我一阵慌乱,猛然拔下发间鸳鸯玉步瑶,对准他的脸猛扎过去。
我没能扎到他,他却被惹怒,反手一把将我推到在地。
鸳鸯玉步瑶被甩出老远。我裹紧身上衣裙,瑟缩在地,仰面无助地望着灰蒙蒙的天。以往每一次遇到危险,都有墨白在我身边保护我,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也不会让我受到丝毫伤害,可如今我被羞辱,墨白,他人在哪里?
那哨兵又朝我走来,每走进一步,脸上yin恶就更盛一分,我爬起来捡起玉步瑶比在自己喉咙处,心想着,若他再靠近一步,我就自己了结自己。
“住手!”
王府里传来一声大喝,如同猛兽嘶吼,带着与生俱来的震慑力。
随着这声大喝一同传出府门的,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铿锵有力。一队身穿戎装的士兵穿出府门,瞬间将那yin恶的哨兵反剪双手。
我抬头,简直吓得差点背过气去,他,怎么会是他!
一模一样的眉眼,我所认识的那个人温柔内敛,儒雅俊秀,而面前这个人高大威猛,气势逼人。
当年与我有再生之恩,用墨灵秘术将我复活的前代水墨才子,我的师父,恭怀!
可是,他不是早就死了么!
当年晁凰亲眼所见,栖凤山顶上,恭怀师父施法将我的灵牵引到画像之中,他自己却因秘术反噬,口吐鲜血而亡,身子坠落栖凤山下万丈深渊,怎么可能好端端地活着!
更不能理解的是,如果他真的没有死,现在也应是个百岁老人,怎么会是这样一副年轻模样?!
“恭师父!”我被惊喜和惊讶冲晕了头,起身跑过去。
恭怀看了我一眼,却冷漠得像一个陌生人。
我尴尬地停住脚步,已经抬起来的手臂不知如何放下去“师父,您不认得我了?我是清源啊。”
恭师父仍旧冷漠地看着我,未等他说话,守门的哨兵已经纷纷收拾好面容,动作整齐划一地跪地行礼,齐刷刷喊道:“大将军!”
我愣了一愣,大将军?
难道恭怀师父已经投笔从戎?
被哨兵称作大将军的恭怀仍旧高高在上地看了我一眼,装作从不认识我,目光扫过我就望向跪地的士兵,抬手做了个免礼的手势。
他戎装在身,身材魁梧,板着脸一副冷厉和威严的样子,俨然一派大将之风:“败坏军纪,按律当斩。”
“将军!将军饶命!”方才还yin笑的哨兵此刻吓得两股战战,连声求饶。年轻将军却连看也未看一眼,挥手命人将其拖下去。
我收起玉步瑶,仍旧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面前这个和恭师父一模一样的男人:“师父,你……父皇贬了你的官,不让你做宫廷画师,可是你也不能因此就为叛党卖命啊!”
恭怀师父身边的士兵把刀出鞘,冲我瞪眼:“休得胡言乱语,竟敢说朱将军是叛党!我们朱将军何时为李唐皇室效过力!何时给李唐皇室画过画!”
我吓得退一步,望着恭师父。
朱将军?
能自由出入颖王府,又被士兵称作将军,还能行使生杀大权,如今在凤翔,应只有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名鼎鼎的战将朱温。
“你就是朱温?”我依旧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你真的不是恭怀?”
年轻将军僵硬的脸上终于不再那么冷漠:“姑娘一直叫我师父,可我不曾记得我收过徒弟。”
他果然真的不认得我,可我刚才一激动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实在危险,于是赶紧溜走:“是小女糊涂,认错人了……小女这就告退……”
朱温没赞成也没反对,我抬脚就溜,身后,听到朱温旁边那名士兵对他附耳低语道:“朱将军,这女人说自己是清源,属下虽没多少文化,史书却读过一些,那可是敬宗年间长公主的名号!何况她方才口无遮拦,说将军您是朝廷的画师,这分明是在辱没将军,恐怕这女人有什么来头,将军就这么让他走了?”
我吓得浑身一颤,刚迈出一只脚,又不敢再往前走。
朱温淡淡道:“不过是方才受了惊吓,胡言乱语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将军大人大量,还不快谢过将军?”将军身边的小卒连连对我使眼色。
我杵在原地,仰望着他,如果他不是我的师父,如果他只是敌军的将领,那我就不能屈膝谢他。我,堂堂大唐皇室长公主,如今怎能屈膝拜谢一个叛军的将军?
朱温摆摆手:“罢了,无需言谢,左右是我的属下先冒犯了姑娘。姑娘家在何处,我会派护卫将姑娘安全护送回家。”
他说出口的话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威严。终不能让少卿白白为我而死,我低了头接过他的话,暗自握紧手中玉扳指:“奴……家在长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