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陆定楠抱着陶贞儿往外走的时候,磨坊外头已经多出了许多人,包括他的护卫,还有那些束手就擒的倭匪,和及时到来支援的驻军。
驻军也是陆定楠事先安排的,因为陈将军早年托过陆家商行走加急路线帮忙运送物资,所以这次他写信去拜托,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陈将军领着人一路过来,本来在半路想先扎营,结果一听到陆定楠的小厮来传话,说是倭匪已经到了淮塘,他们便直接赶了过来。
到了淮塘,一部分的人去扫荡那些还在镇上的匪徒,他则是另外带着一群人往栖霞山的方向追。
谁知道就这么刚好,追着的时候就碰上了陆定楠正模着黑找媳妇儿,他的人多,便直接命人帮着找。
只不过人找着是找着了,倭匪也全都绑了,但是陈将军瞧着陆定楠的媳妇儿让他给抱着,那几乎没出气的模样,心里也不免有些忐忑。
这可不会人救出来却没了吧?如果是那样那可麻烦了!
陆定楠心急如焚,如果不是确定她只是因为痛晕了过去,他肯定不能还维持着冷静。
以夏、以冬和春婆让人踹了那一脚,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但看着少女乃女乃晕了过去,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尤其是春婆,虽说手还被刀子给划伤,但是这儿没有半个是有生过孩子的,不知道少女乃女乃现在有多危险,她就是浑身都疼,还是快走了几步,急促地嚷道:“少爷,刚刚我不敢和少女乃女乃说,不过少女乃女乃的宫口未开,血却已经流了好一阵子了,如今还疼晕了过去,若是再不想想办法,只怕大人孩子都要不好啊!”
陆定楠抱着陶贞儿的手紧了紧,鼻尖不断传来的血腥味,让他无法分辨到底是刚刚杀敌的血,还是陶贞儿身上传来的。
他深吸了口气,试图忽略不断干扰他思绪的血腥味,略闭上眼后又倏地睁开,他看着陈将军,要求道:“陈将军,给我一匹快马,我要入山。”
陈将军皱着眉头,劝道:“陆大少爷,夜里山路难行,与其你抱着陆夫人冒险进山,还不如我马上派人去把大夫接出来,女人生孩子本来就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你也不要太过心慌反而乱了手脚。”
“我明白陈将军的意思,但是还是请你帮我备一匹快马。”陆定楠的双手微微发抖,他明白陈将军说的话很有道理,只是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心里的恐慌,已经随着春婆的话提到最高。
在上回杨氏的事情时,老大夫就私下寻他说过一次,陶贞儿这胎不平顺,吧现在几乎都是靠着安胎药还有针灸才拼命把孩子和大人给保下来的,这样艰难的一胎,到生产的时候就要格外的小心,若是顺产也就罢了,若不是……就是一尸两命。
陆定楠和老大夫之间的谈话,他没有再让第三人知晓,他只是更加小心的照料着她,并且将老大夫和产婆都事先安排妥当,就怕出了什么意外,只是千防万防,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老大夫是退下来的太医,他的医术绝对是附近首屈一指,连他都说保得艰难,那么那些普通大夫就更不可能保得住了,所以这山,他必须进!
陈将军见无法说服他,还是让人牵来一匹快马,看着他抱着大肚子的妻子上马,用披风将人包得密密实实,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背影,他一个大老粗居然也能够看出一点悲怆的味道来。
因为他手上抱着人,陈将军好人做到底,派了两个小兵跟了,举着火把帮着照亮山路。
陆定楠点点头,没说谢,勒紧马缰,半点迟疑也没有的策马急行。
两个小兵赶紧追了上去,四个人三匹马,一下子就消失在夜幕里,渐渐地变成了两个微亮的点。
以冬和以夏远远的看着,两人的眼眶都红了,双手紧握,似乎这样就能够更有力量。
“以冬,少女乃女乃不会有事吧?”以夏心里又慌又乱,只觉得一辈子所有的害怕都集中在这一晚了。
以冬看着栖霞山的方向,喃喃的道:“少女乃女乃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她也搞不清楚这话是在说服以夏还是说服自己,她们只能紧紧握着彼此的手,诚挚地向满天神佛祈祷,只愿少女乃女乃那样的好人,能够熬过这一关。
陶贞儿觉得自己像被打断了全身的骨头,一阵阵剧烈的疼痛不断袭来,让她在昏昏沉沉中都忍不住低声申吟,直到又是一阵撕裂的疼痛,让她睁开眼醒了过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像是离水的鱼,想要更多的空气。
身体在摇晃,她感觉到自己被抱在熟悉的怀中,因汗水而有些迷蒙的视线里,她看见他有些模糊昏暗的面容。
哒哒的马蹄声如同她急促的心跳声,她抓着他的衣袖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一阵阵越来越频繁的疼痛,让她只能哭泣。
“好疼……定楠……我好疼……”
陆定楠的手收得更紧,声音紧绷得像即将断掉的弦。“别哭,我带你找大夫和产婆,我们一定能够把孩子给好好的生下来。”
她疼得好似又要再次昏过去,她觉得在这一刻,那种疼得喘不过气的感觉,让她离死亡很近,有些一直说不出口的话,似乎如果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如果还有下辈子……三生石前愿等着你……啊——”
这世能结夫妻的缘分是幸福,只是这样的幸福太短,所以想等着他下辈子、下下辈子。
“别胡说!省着力气,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好好的想着这辈子就行!”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能大声的喊着,似乎这样就能压下心中不断蔓延的恐惧。
夜里的山路,曲曲折折,彷佛看不见尽头,偶尔飞过的夜枭,那刺耳的叫声,也让人越发紧绷,就在他们以为这样的疾驰没有终点的时候,他们终于看见了前头的车队。
两盏引路的马灯慢慢停了下来,只有陆定楠没停下,直接冲向最前头的那辆马车,逼着整条队伍停了下来。
他抱着人跳下马,马儿继续往前又跑了一段,马车周遭的人,甚至是马车里的人都被惊动了,他顾不得那些,大声急问:“大夫坐在哪一车?”
看到有人指着其中一辆,他立刻抱着人钻了进去。
他不管自己身上沾了血,看起来有多狼狈吓人,他紧紧抱着她,沉重而惶恐的哀求道:“救她……她要生了……”
老大夫先是被突然闯进马车里的人给吓了一大跳,等看清楚来人是谁,又让被包在披风里痛苦吨吟的女人给吓了一次,困意一下子全都跑个精光,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情况不好,一手抓了陶贞儿的手腕把脉,一边将还愣愣地在一旁看着的陆定楠给吼下车,“女人生孩子,你杵在这儿有什么用!下车!喊了产婆过来!再喊人烧热水!”
陆定楠抹了抹脸,恍神的下了车,当初是他安排的,大夫和产婆分别坐在前后辆马车,他大步来到下一辆马车上,把产婆给拉出来,扔了进去,然后无意识的冷眼扫过,刚刚伺候着老大夫的丫鬟连忙机灵的下车准备热水去了,他则是回到老大夫的那辆马车旁,焦急的守着。
陆文升走了过来,听着马车里头不断传出的申吟声,看着面无表情又一身狼狈的儿子,他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只能沉默地站在一边,陪着他一起等待。
陶氏也下了车,指挥搭灶烧火的事情后,她静静的走到另一边,这时候不管想要知道什么或者是说些什么,都无能为力,她只能耐心等待着。
所有人都知道少女乃女乃正在生产,且生得艰难,都不敢大声喧哗,几乎可以说是屏气凝神的等着最后的结果。
热水一盆盆的烧,从马车端下来的水,还有染了血污的帕子也连串的送了下来,折腾了大半夜,马车里的声音几乎要细微得听不见的时候,突然一声嘹亮的啼哭声乍然响起。
就像是配合好的一样,哭声一响,一轮光芒从东方缓缓跳出。
破晓了。
产婆抱着一个包裹得紧紧的孩子下来,陆定楠却只是随便看了一眼,目光又专注的盯着马车。
接着一脸疲惫的老大夫也跟着下来了,他没好气的瞪了陆定楠一眼。“别瞧了,人还好好的!就是因为宫口开得太慢,我用针逼了下,可能有损了点身子……啧!我话都还没说完呢!”老大夫没好气地看着已经钻进马车里的背影,唠唠叨叨。
产婆一边抱着孩子,一边笑道:“大夫莫气,大少爷这是担心少女乃女乃才这样的,您没瞧他刚刚连孩子都没多看一眼呢!”
老大夫想起昨日他将人送进来的表情,也冷哼了声,算是接受了这样的说法。
马车里充斥着难闻的血腥味和汗味,陆定楠看着陶贞儿脸色惨白的躺在那儿,他惶恐又心疼的紧紧握住她的手,用一夜未眠的沙哑嗓音轻柔唤道:“贞儿……”
陶贞儿奋力微微睁开眼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流泪,轻轻的反握住他的手,想说的话都在眼泪中。
他低下头,吻去她落下的泪水,从眉眼间、鼻梁、双颊,最后落在她的唇上。
泪水的咸涩在唇齿之间蔓延,他靠着她的额头,低喃道:“幸好你没事,没事就好……”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若没有她,孩子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我曾经说过,我想相信这世界上有白头偕老这回事,所以我要努力活着,才能够见证和你一起白头偕老。”
陶贞儿的声音也有些沙哑,脸上甚至还有些微的血丝,看起来实在狼狈得跟美丽勾不上边,但是她微笑的时候,陆定楠却觉得她美得让他无法呼吸。
他握紧了她的手,感动得还想要说些什么,却无奈的看着那个说要跟他白头偕老的女人,在自顾自地说完后,就闭上眼沉沉的睡了,他忽然也觉得有些累了,一夜的担心、奔波劳累,好似在这一瞬间全都涌了上来。
他轻轻躺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不曾放开,然后闭上眼,气息逐渐平缓。
坠入黑沉沉的梦乡之前,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他们的孩子到底是男是女呢?随即又想,罢了,男女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等他们醒来之后,幸福的日子正在等着他们。
又是一年的花灯节,淮塘镇上虽说比不得京城里那种连绵好几里的灯火,但是这回有陆家大力出资,将整条主道绵延到镇外的那一簇林子里全都挂上了大大小小镑有精巧的灯笼,不说孩子们,就是一些老人也惊叹连连,还不到花灯节的时候,附近的镇上就有不少人携家带眷的往淮塘赶,就是想看看这个据说比京城里还要好看的灯火到底是怎生个模样。
路上,许多人携家带眷的往镇外走去,就是为了等着走到树林里看完最后的主灯后,等着到了时辰,陆家准备要大放特放的花火。
在路上一堆人挤挤挨挨时,陆定楠带着妻小,没有去人挤人,而是直接包下了一间带着阁楼的酒楼,由上往下看着百灯锭放的模样。
陶贞儿这几年出门的少,偶尔看着这样一副盛大的模样,也忍不住看迷了眼。
他从后头搂着她,柔声道:“若是你喜欢,要不在府里也挂上这些灯笼?就是天气已经有些热了,要不做些冰雕,里头放蜡烛,那也是极美的。”
她只是一时看花了眼,若真要在家里弄成这副花俏的样子,她第一个不答应,她瞅了他一眼,淡笑摇头。
“别!家里那个活宝正是爱上窜下跳的时候,真要弄了一堆烛火,我还怕她把屋子都给点了。”
想到女儿,陆定楠的眉眼都带着笑,他得意的回道:“我陆家的女儿就是点了几栋房子又怎么了?顶多就是换个地方住而已。”
“就你宠孩子!”她没好气的轻捶了他一下。
“难道你就不疼她了?”陆定楠一副大家都有分的表情,笑着接下她的粉拳,回头看着已经四肢大张、躺在后头软榻上熟睡的女儿,心里柔软一片。
陶贞儿也跟着回头看去,眉眼一柔,只是看着他爱孩子的模样,一个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她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我们到现在只有一个孩子,你……会不会后悔当年……”
她当年生产的时候遭了大罪,以致于这几年两个人除了女儿这个掌中宝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孩子,换在别的人家,她这样的主母早该知情识趣的赶紧给男人找新人生儿子,而她却一直记着他那句“永不纳妾”的誓言,也就当做不知道的拖了下来。
只是如今所有人都问着他是否要为了儿子而再纳新人的时候,她忽然很想知道他的答案是不是还跟当初一模一样。
陆定楠和她的视线交会,屋外头已经开始放起一朵又一朵的花火,光影在两人之间错落,他笑得一如当年。“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如果你接下来主动要替我纳妾的话,我在考虑是不是要惩罚你对我的不信任。”
“我没有不信你,只是怕你后悔。”
“我怎么会后悔呢?就算这辈子只有你和月儿我也觉得够了。”他将这个老是爱操心的女人拉进怀中。“还是你觉得月儿不好?”
哪有当娘的会说自个儿的孩子不好,陶贞儿抬头一瞪,啐道:“胡说!我们的月儿自然是最好的!”
“既然是最好,那我有什么好后悔的?”陆定楠笑视着她。
但他没说的是,这两年老大夫已经帮她的身体调养得差不多了,只是他不愿让她再受生产之苦,所以自个儿寻了法子不让她有孕,只是他没想到她居然会因此而操心,不过想了想,他做的这些手脚还是别让她知晓的好,至于孩子……她既然想多要,那么他就停了那些手段就是,凭着他们恩爱的程度,想来很快就会再有的。
然而话说回来,想到还要多个孩子,就算他是真心疼宠女儿,但是想起她刚出生时,自己痛苦的日子,还是忍不住有些头疼,谁让陶贞儿生了孩子后,就将精力拨了一大半给孩子,原本对他的关心在有了孩子后就打了折扣。
夫妻俩甜蜜蜜的相拥时光不过多久,软榻上的小人儿忽然就挥舞着手脚,小小的嘤咛着,两人无奈的相视一笑,最后还是陆定楠把她小枕头边上的水晶球拿起来转了转,直到女声的朗诵又缓缓飘散在空中,小小的水晶球也因为表演着花开花落而绽放着微弱光芒,女儿听着看着,一下子又睡得熟了。
陶贞儿忍不住小声嗔骂着,“这小小人儿忒作怪,就非得要听着这个声音才能好睡。”
陆定楠看着她,调侃道:“说不得她也在作着什么美梦呢,就像她爹娘一样,在梦里互诉了情衷。”
闻言,她的双颊泛起红晕,却没说话,似乎同时也想起了关于这个水晶球的一切回忆。
屋外的花火还在继续绽放,他们紧紧相拥,看着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宝贝,屋外的喧闹似乎都与他们无关,只有一个温柔女声随着小小的水晶球转动,说着一个似梦非梦的爱情。
只因为你就在我眼前
对我微笑一如当年
我真喜欢那样的梦……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