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明月高照寒风袭人的夜晚,卫玠终难入眠,便起了床,抱着一架蕉叶琴来到了窗前,他修长的五指一伸,便在如冰蚕丝般的琴弦上信手拨弄起来,七弦琴的曲音清冽幽婉,正符合这夜的静谧。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山间遇到过的那个神秘男子,以及那神秘男子所教的半阙曲子,这首曲子十分的与众不同——琴自古便是君子御用之器,象征着儒家思想的伦理纲常,一弦为君,二弦为臣,三弦为民,四弦为事,五弦为礼,伦序井然,从未有过贵贱易序之说,而这首曲子却是一首慢二弦的以臣夺君之曲。
当曲音响起,便如空谷回音般的幽远,又似万马奔腾般的激荡,这首曲子里沉淀着一种宁折不屈的高贵,铿锵而压抑,从容而豪迈,就是弹琴者也似感受到了一种跌宕起伏的浩然之气。
纷披灿烂,戈矛纵横——
卫玠闭了闭眼,好似自己也沉浸在了这曲音之中,任由着十指在琴弦上熟练的跳跃。
夜风将他洁白的衣衫吹起,就好像从琴音之中流淌而出的气流一般,幽幽的流转,激烈的飞扬,无形之中似有一只柔荑将他的发丝撩起,耳边一襟微凉。
忽地一声传来,拉回了他的神游与沉思:“这是什么曲子?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听你弹过?”
卫玠猛地睁眼,见哥哥卫璪不知何时已来到他的房间,此刻正站在他面前。他才不好意思的惊觉这一曲恐是打扰了府中其他人的休息。
“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此曲无名,是我小时候在山间遇到的一位先生所教。”卫玠如此答道。
卫璪仿佛不想提及他的往事,便只点了点头,忽而问道:“阿虎,你这么晚没睡,可是担忧阿猛?”
卫玠低下头去,沉默作答。
卫璪又道:“我今天去打听过了,没有阿猛的消息,不过。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说明孙秀还没有找到她的下落。”
“嗯。”卫玠的脸上依然看不出喜色,半响才道,“阿璪,你去睡吧!不用管我!”
卫璪心中似有疑惑。他踌躇了一会儿。终问道:“阿虎。你从前是不是就已认识了这个女孩子,那日在太傅阁,孙秀欲对她施以杖刑。我见你神色紧张,似乎十分担心她?”
卫玠神色一颤,不知如何回答,便只淡然一笑,摇了摇头:“没有,正如你所说,我不过是不想看到有人受刑罢了。”
“可是我们终究为她说话了,孙秀此人不仅狡诈而且多疑,我想,他总会派人找到我们兰陵郡公府来,所以近段时间,你我都要有心理准备,如果他问起阿猛来,想想我们应该如何回答。”
卫玠的眸子微微一亮,又渐渐黯沉,他忽然道了一句:“阿璪,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杀了孙秀?”
此一言如石破天惊,好似在平静的湖面上激起千层巨浪。
“你说什么?”卫璪没有料到弟弟竟会说出这样一句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话来,不由得大惊失色,斥责道,“不要说我们卫家不过是已没落的门户,除了空有的名声在外已无实权,可就算是去行刺杀,你我又有几分能力,淮南王拥兵二十万,又有门客武士八百余人,可你看看他是什么结局?”
卫璪的话不是危言耸听,卫玠也知道自己除了名士的名声外,真的别无所长了,可这正是他心中自卑的地方:“难道我们就只能如同蝼蚁一般活着,时刻还要担心那些小人的践踏。”
“世道如此,那些权贵,我们得罪不起,阿虎,能忍则忍吧!”
房间里又呈现出片刻的沉默,卫玠垂下的长睫忽地抬起,墨玉般的双瞳中似聚敛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坚毅光芒:“阿璪,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父亲给我们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战国时期有一位著名的刺客,为了给他的父亲报仇,便苦练一首琴曲去接近身份极高的仇人,待那仇人听得陶然沉醉之时,他便拔出了藏在琴底的短剑,一剑刺向了仇人的咽喉。”
“你说的是聂政刺韩王?”卫璪接道,好似看出了卫玠的心思一般,心中一骇,“难道你想效仿聂政刺韩王?聂政虽然报了仇,可是他付出的代价便是自己的生命,而且就算他自毁了容貌,最终也连累了自己的老母亲。”
“聂政刺韩王本就是一个以臣夺君的故事,而我刚才所弹奏的也是一首慢二弦的以臣夺君的曲子。”
听到卫玠如此一说,卫璪更是吃惊的变了脸色,直问道:“慢二弦的以臣夺君的曲子?你刚才所弹的难道是传闻已绝的广陵散?”
“广陵散?”卫玠的眼中也露出好奇和惊讶,“阿璪,难道你知道这首曲子的来历?”
“本是没有听过这首曲子的,但是我有听过关于唯一会弹奏广陵散的名士嵇叔夜的故事,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的时候,祖父有给我们讲过竹林七贤的故事,竹林七贤之首嵇叔夜,天下名士莫不想与之结交,可是他性情刚烈,傲倨避世,才气俊杰却不愿在朝为官,钟会乃国士也,曾以《四本论》想求见嵇叔夜一面,可嵇叔夜却不加理睬,导致钟会怀恨在心,后吕安事母安案,嵇叔夜含冤入狱,被判以斩刑,他在临死之前,从容自若的抚了一首《广陵散》,并道:昔从前袁孝尼曾跟我学习《广陵散》,我每每吝惜而固守,《广陵散》从此绝矣。”说到这里,卫璪十分惊奇的看着自己的弟弟,“听说广陵散是唯一一首慢二弦的曲子,而且自嵇叔夜之后再无人会弹奏,你是怎么得到这首曲谱的?”
卫玠听完这个故事后,心中也掀起了千涛骇浪,难道他曾在山中遇到的神秘仙人竟就是竹林七贤中的嵇叔夜么?可是那又怎么可能,且不说嵇叔夜早已含冤就戮,就算他活在人世,现在也是年近百岁的老先生了吧?可是那个神秘仙人看上去那样年轻,最多也只过而立之龄。
“阿虎,你在想什么?”卫璪见他不答,忙又问道。
卫玠如梦初醒,顿了半响,方回道:“阿璪,我刚才说了,此曲是我小时候遇到的那位林中仙人所教,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卫璪怔了一怔,终叹了口气,道:“那算了吧!你早点休息,不要胡思乱想。”说罢,便转身掩上了房门离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