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机灵、领悟力高,这是罗善渊对管观的看法。
近两个月来,她像是十分了解他的习惯似,会议前要的资料准备与分析,他不再需要指定时间,她就知道交件期限。
公关背景出身,她虽没过度当好人、越权安抚经理们被泼冷水的情绪,但小小一杯澎大海或是其它不知名、闻起来也很奇怪的茶——她是觉得经理们报告后需要保养嗓子,还是替他们驱走寒意?他好笑地想着——以及甜甜地做会议通知与政策转达,她的人际能力,的确让新政策推展得更顺利,超乎他的预期。
看着她的分析报告,罗善渊想,假以时日,她会是很优秀钓人才。
正如她的个性与年轻,她的优点是喜好广学习快、创意大胆,对应不足的则是思虑不够深、相关专业知识匮乏,而这需要时间来磨,大概再两三年,最多五年。
“管观,”他抬头,看向前方候着的她。“你的分析到你的结论,跳得有点快,讲一下你导出结论的过程。”
这是她其中一项毛病,偶尔由N跳到XYZ,结论出现得有点像是出于直觉,但推论是要有逻辑和左证的。
她像愣住一般,又立刻扬起笑容,睨了报告一眼,像是可以看出什么似地,才开始说明。
他低头听着,果然是有点直觉性的,他忍住想笑的冲动,决定把她待磨练的时间确定为五年。要以直觉来说服上司,她以往累积的功绩遗不足以让主管们冒险,不管那主管是不是他。
他抬眼打量她。她口才好,把论点说得极有说服力,她的自信笑容也替她加了不少分。
几年后,她会是四维很好的生力军,如果他可以留她在身边稍微提点一下,她就能补足专业知识不足的缺陷。
但他不行,她对他的干扰越来越严重。
如果她有意愿,整顿告一段落后,或许他可以将她调到电子商务单位,虽然是平转专员开始,但她外向富创意,很适合走销售,也可以在那里发挥所长进而获得升迁。
“罗先生?”她说明完,唤一声代表询问意见。
他将视线移至她脸上,发现她那爱笑的脸虽然很占优势,但同时也会让人误以为她很乐观,不怕挫折与失败。
观察她一阵子,知她不是败战即退的性格,也不是越挫越勇,而是她自信、好新知,喜好广反而耐心被分散。给她挑战后,适时让她有成就感,相互交错并引导,才能让她持续对同一件事专注、努力,进而磨出她的专业能力。
他思索一阵后抬眼,再度对上她的脸。
她在等待评论之际,会先将发丝拢至耳后,而后挂起笑,眼眸则会因为期待而流露急切的晶莹。
她这不经意的动作,他已渐渐熟悉,她总是这样。
但有时她也很让他头痛。
对比其它胸怀大志的经理们,她喜欢成就感却又不汲汲营营,有勇气却随性,反而让他得多花心思注意她的反应,好正确引导她。
但也就因为她的性格,才让他习惯她,不讨好、不爱特别表现,不求功名,所以只追求自己的成就感。
或许,她不会想迈向高阶主管之路。隐隐一个念头,想着,会不会她像他一样,喜欢到处晃,追求不同领域的挑战?
他吁口气,再度看了她一眼,想了激措辞,跟着点头。
“管观,把你刚才的说明加人报告里,再补数据左证就可以了。”
她眨眨眼像是懂了,又微笑说着:“好。”
一有成就感,她的笑容就会添加兴奋的光彩。这也会让他不自觉地心情愉悦。
就像这样。她对他的干扰就像这样。
上司有时需身兼部属的老师,提点他们、帮助他们成长,这点没错。
但他会对她的反应有过度反应,彷佛在意着她的心情,那实在不需要也没道理。
看着她收拾数据、起身致意、又退出办公室的动作,当然还有她在门前转身、带有好奇的回视。他又被她干扰。
不是她桌上那盆薄荷,不是她一耳挂着耳机听音乐,而是她的存在。
她的存在让他分心。
他皱了皱眉,确认即将要带出国的协商资料,但才翻了三页,又蹙起眉,转头瞪向那道墙。
管观没有自言自语,而是在帮他确认下榻旅店。
他很想关起门,但门挡不了声音。早该换新大楼办公,只可惜新大楼还在装潢中。
他转回头,疑惑着以往不会干扰他的电话联络,此刻却会让他分心注意。
不是不信任,不是让他抓狂,而是让他分神,就算她挂上电话后研究数据的翻页声,或处理文件的键盘敲打声,甚至她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时——
罗善渊此时再度皱眉。不是她干扰他,是他被她干扰。所以有问题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莫非是,色不迷人人自迷……那样的状况?
江友诚今年要五十岁了。
半百人生中,他有二十个年头是为四维工作,职位一直都是司机,而接送的对象从前十五年的罗治贤、到后两年的罗善地,现在这两年多则是罗善渊。
这样的调动一直都是由总裁室指示的,而身当高阶主管司机多年,他非常习惯不过度联想,但是他也知道,他的工作内容除了开车,还有别的。
那时他才从特种退役,一个改飞民航的飞官前辈介绍他这个职缺,一开始他就明白这工作要长眼不长嘴,特别是他的老板是个非常浪漫的人。
而后他知道这工作的另一个要求是当被需要时,得提供自己的喜好看法。
“善渊的新秘书……”前一阵子他的大老板这样问他。
他的大老板罗治贤先生就是那位会问他看法的人,唯一的一位。自从他先后转任罗善地、罗善渊的司机后,问话的时机就变成在四维总部,通常是罗总裁上班时,经过偌大的总部大厅跟他寒暄的那些片刻。
“管观小姐,我喜欢。”他那时这样回。记得好像是管小姐上班的第二天。
那时总裁点点头,有点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他的大老板最常问的,就是他喜不喜欢某个员工。第一次这样问时,就请他直接回答真正的想法,而且不需要解释原因。
这二十年来,没有要务的时候他就是在大厅和四维总部走动,很习惯让自己低调地融入环境,安分有礼但几乎不说甚么话。
这些年看过形形色色的四维员工,他发现他最喜欢的,就是那种一视同仁、富有同情心的人。这种特质的人,是不会出卖、背叛同伴的。这是他喜欢管秘书的原因,也之所以他一开始还满担心管观的。
因为历史经验告诉他,他喜欢的人不一定适合四维,而且例子还不少,不论用人的是大老板还是大老板的儿子们……
不过他满意外地发现,这种他喜欢却阵亡的比例,在善渊先生的用人上,反而是最低的,尽避外界对罗善渊的铁腕似乎有些评论。
不过坦白说,刚调任善渊先生的司机时,他有些不习惯。大老板浪漫且缤纷行程众多;善地先生则是喜欢寒暄聊天;善渊先生的低调少言,一周五天这样开始第一年下来,他们交谈的次数有限,通常善渊先生上车后,会稍微看几份报纸,感觉就是瞥新闻标题重点,而后就静静地看风景、车流、路上的行人。
响应他的接送招呼,善渊先生也几乎只是轻轻点头而已。
他常常想,善渊先生或许是个恬适从容、但本性极其害羞的人也说不定。
但这几天,江友诚发现情形有些不对劲。
原本属于善渊先生那种恬适从容的氛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困惑与焦躁。
而且前天的外出会议回程中,管观坐副驾驶座,正一边用平板归纳会议纪录,那时他一瞥眼,在后照镜中看到善渊先生盯着管观的后脑勺,神情有些疑惑。
他不知道是不是管观最近在工作上出了什么状况,但接送善渊先生这两年多来,就他的观察,善渊先生一向是马上解决问题的人——不管困扰他的是什么,他一定会很快厘清、处理。
所以如果事关管观,他希望她能好运度过。
要管观来猜,她会猜机器人从小到大都考第一名,而且他一定是放学回家就马上写功课,且还是复习今日预习明日的那一种。
他生日后连续八个上班日,他都没准时下班。虽然听到的八卦是,机器人最晚也是六点半走。突然地违反作息,管观猜,他是为了出国洽公准备吧;但让她疑惑的是,机器人一向效率很高,近日又无重大事件,有点怪。
才这样想着,一边收拾物品,瞧见机器人恢复准时下班,管观又瞪大眼。
所以,又是一道等电梯的情景,虽然她可以拖一阵,让他先下楼……
另外,他又在看她了。
一定是她对机器人好奇引起的后果。近日来,他对她的打量增加了,不过都是伴以沉默的一脸平和。
但现在,他在皱眉。
有点状况外的管观笑着,才想清嗓询问——
“管观。”他开口了。
“罗先生?”
“等会一起吃晚饭?”
咦!避观眨眼。她听错了吗?
她皱眉打量他,他候着什么,看来也像是根本从未开口过。
电梯来了,两人一道步进,站稳后管观打量她上司。
“罗先生,你刚才是说……等会一起吃晚饭吗?”她小心确认着。
他表情不变,只是点头。
咦!又是空前的局面,管观困惑了,转念想,他后天要出国,该是有事交代吧。
“好。”她笑着回答。
于是他点头,“嗯”了一声,又转头望前方。
自从前阵子机器人准时下班,很明显推动各负权责的工作哲学后,业务单位几位经理也陆续响应。简言之,就是罗善渊不帮经理们做经理该做的工作,有些经理也开始不身兼专员、抢专员的工作做了,效果是干部级开始准时下班,摆明磨练下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