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得很。
我这师弟脑袋终于开窍,手刃孽缘,要娶陆月为正妃了。本师姐表示十分赞许十二分高兴,高兴得心弦一抽一疼,从半空中直直跌滚到屋顶上。
水里头跌下来要慢些,也没有声音,那头依旧是两头鸳鸯相拥相守,丝毫没被打扰。我从屋顶上勉强撑住不住打抖的身子坐起来,觉着眼睛有些热有些润,想是高兴得紧了,连血液循环都快了点。
开窍的师弟一面拥住陆月的肩,一面柔声道:“只是,长安我一时回不去,没有荣华富贵,怕是又会让你跟着我受苦。”
陆月分明比我高兴得还紧,小鸟依人般靠在他胸前:“只要殿下不嫌弃我,哪里都是长安。”
“我当然不嫌弃你,”有期将她搂得更紧,“我无法再许你一世荣华富贵了,今后,我便许你一世长安。”
那一年红莲满池,桃花灼灼,墨蓝衣衫的仙人对神女半跪,柔和的微笑一如今日。他说:小仙以后会始终侍奉殿侧,护殿下一世平安。
那一世的我不在了,这一世,再也没有许诺我的一世平安。
我不知自己怎样回到的厢房,一门心思全在为有期高兴的事上,且越想越高兴。我这辈子都没这么高兴过。正因为异常高兴,我翻出了之前在鲛人街上买的女儿红,本是要用来和师父交杯喝着玩的,不过现在正高兴,得喝一喝才能更尽兴。
我也没找来杯盏,就着酒罐子往嘴边送,可能是高兴得舌头发麻,酒什么味没尝出来,倒是瞅着门前那个照明的夜明珠,一会一个,一会三个,一会两个,还晃出了七八种颜色。
晃着晃着,我注意到桌上有个东西,白色的,半个巴掌大,在夜明珠下莹莹发亮。这个东西是玉,似乎是之前我送有期的……这是个什么玉来着?
伸手去捞,手有点抖,没够着。我一心急,一个法术过去捞,一招下去太猛,那玩意玉从桌上掉下来,啪叽,碎成几片。
我一直喝到几个蜀山弟子破门而入,且看到他们一个个白刃当前,才一时清醒了两分。为首的提着白刃毫不客气道:“请湄师妹前往正厅一叙。”我想都没想,兴许也是因为太高兴了没工夫想,抹抹眼泪花立定身子就跟了去。
一进正厅,很不得了,蜀山各路长老都在,左边冷眼旁观的冰块脸十分突出,正中央正捋白胡子的蜀山掌门也十分显眼。看来有期的宅子很有仙缘,改日弄成个道观,能赚不少香火钱。
中间那白胡子,是一个还是两个?
我揉揉太阳穴,再清醒清醒,正思量着诸位有何贵干,那不晓得一个还是两个的白胡子蜀山掌门愤然下令:“跪下!”
好歹本姑娘是增城弟子,蜀山掌门让我跪我就跪?我正欲更加挺直腰杆,腿窝猛地被踹了两下,踹得本姑娘直接跪伏在地。鬼要跟他行大礼。我揉揉发疼的腿,冷笑道:“蜀山就是这么待盟门弟子的?”
话说回来,蜀山虽与师父不和,但似乎不该有这粗暴脾气,今日吃错药了么?
白胡子的白胡子一根根往天上翘:“晗幽师兄坐下竟有你这等枉顾伦常、败坏纲纪的弟子!对晗幽师兄心生这等妄想,实是坏我仙门门风!”
不晓得为何师父就把这事吐出去了。
看他如此吹胡子瞪眼,很是喜感,我有意软些:“弟子思慕师父是不假,但似乎还轮不到蜀山管教。弟子过错当由师父惩处,请掌门让弟子的师父出来。”
旁边冷冷飘来一句话:“晗幽师兄对你万分痛心,已断绝师徒之义,回返增城。至于惩处之事,他已交与了蜀山。”
冰块脸的话,虽是向来冷淡,却头一回这么陌生、这么扎耳。
我冷冷一嗤:“蜀山不问弟子师父之意,宁可错抓千人,不可放过一人,想必门风很是严密啊。”
眼前被扔下来一个物什,滚了一滚,咣当倒地。
是师父以示身份的铜牌。
冰块脸面无表情:“这是他留下的。这铜牌每一位仙人都有,往往随身携带,绝无虚假。”
我晓得是个铜牌,捡起来瞧瞧,上面的两个字十分晃,依稀认得出有个“幽”字,但一时辨不清全部是什么,我便放下道:“我看不清。上面是写了个幽字,但一定不是我师父的。”一定不会是师父的,一定不会。
周围有人窃笑,比冰块脸的话还扎耳,他们怕也是不信我。我蜷坐起身子:“师父说了,解决了魔树的事就娶我,他不在意什么师徒之隔,这个铜牌不可能是他的。”
“孽障!你还敢污蔑晗幽师兄?!”白胡子的白胡子根根翘得老高,“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事师十八年毫无所成,不事孝道在先,败坏伦常在后,既然师兄已经嘱托,我蜀山今日就在此为增城清理门户!”
饶是本姑娘再怎么不清醒,这句话也听得懂,直接站起来,再不跟他讲什么客气:“你敢!”
一道仙锁直直落下,将我愤愤不平地缚在原地。
我越挣扎,仙锁来得越紧,只得怒喊道:“我师父不会放过你的!”
“如今她已不是增城弟子,不过一个罪人,妄动情念,扰了晗幽师兄清修,”说此话的居然是恒夜那个冰块脸,“晗幽师兄之前留言,可按蜀山门规处置,毁其修为,断其经脉,送归人间。”
师父留言,要赶我走。他不要我了。
朝夕相伴了十八年,还以为,即便他是仙人,不能真正正眼看我,可只要他能有一丁点在意我,能让我陪着他,看遍昆仑山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那也足够。
第一次觉得,这么冷。
神女与遥夜已是千万年前的故事,到头来,那些我以为我拥有的,有期那段是个孽缘,师父这段却是个笑话。
终究他是我师父,是我注定只能用来孝敬和景仰的人。原来在他眼里,我一直以来都是个跳梁小丑,是个等他看得腻了、随时都可以扔开的笑话。
我想相信他,在拿到这个铜牌前,我相信了他十八年。
不过一个笑话罢了,娶我,他又何须信守承诺呢?
难问瑶芳,余心所念。我不明白他数千年前留下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如今,也不想再明白了。
“湄。”
空灵的女声遥遥传来,像是在唤我。兴许我因女儿红喝太多,一时辨不出这是谁,只是觉得,她的声音很熟悉。
我合目,再睁眼时,早已不在有期的宅子,而是身处一片苍茫。远方红月如血,大若轮盘,墨气缭绕,仿佛正在呜咽哭泣。
血月之下,红衣女子立在不远处,望着我。面若雪敷,容颜清雅,着实一位佳人。
这个人……是谁来着?
“我来接你走。”她缓缓出声,刹那间已到我的面前。
我惊愕:“你要接我去何处?”
“魔界。”
我猛地退开:“你什么意思?!”
“你心魔已生,无路可去,唯有魔界,才是你唯一的归宿。”
是了,有期重修旧欢,晗幽决然断情,我已没有了一切。心魔滋生我比谁都清楚,既生心魔,除了魔界,我还能去哪里?
我望着她:“我不想害人。”
她淡淡回答:“魔有魔道,仙有仙道,仙亦可害人,魔亦可救人。”
前者以蜀山为典范,后者……或许就是以她为典范。
“我跟你走。”
我不知为何自己会答应,明知她多半是胡扯,可莫名地觉得她甚为亲切,竟然为了她,我想要答应、想要入魔。可为以防万一,我最后还是补充:“告诉我你的身份,我就跟你走。”
她缄默着将我拥住,动作温柔,莫名让我觉着亲切。面对着她,就好像……面对着亲人一般。
“你是我的女儿,我的温暖,我的希望。”
我是……谁?
想要再问,想要挣扎,却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不过,看样子,她应也不会害我的。
我仰起脸来,正欲让她带我去魔界,恍惚中却似乎有听到远处有谁的呼唤,愈来愈近,猛然间撞进脑海,一刹那,灵明无比清晰。
“——师姐!”
有期?!
我惊得挣开她的手,连退数步,一时缓还不过气来。我刚才在干什么?我竟想就此入魔!
她是魔,而我前生为木叶神女,母亲是神树之果,万年前为人界苍生而死,我竟还差些信了她的谗言!神魔势不两立,她要诱我入魔,不知心存的什么动机!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欲言又止,似乎是见事不成,最终身形渐渐隐去。
难怪我觉着蜀山审我的人没吃药,想来这分明就是她要诱我入魔的幻境,因而人物逻辑半点不通。那些抛弃和伤害,有期的、师父的,都是她设下的引出我心魔的幻境。
“阿湄……”
有期!
呼唤来自身后,我急急回过身去,一时暖风和煦,春日融融,木叶园里,桃花正盛。
不用苦苦寻觅,他就站在那里,手中托着一团冥火,像夜空中指引方向的星辰,指引着迷途的人回家。
唇角微扬,牵起柔柔的笑。
气质出尘,清雅如莲,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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