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雁起身,抄起长枪舞了个圈,咣地往地上一震:“我这就去把他们赶出去。”
沉默多时的洛元开口:“你是人,打不过。”
晋南松拦住她:“我先去吧。”
归雁推开他的手臂:“我不想再让大唐边境的事情再发生一次了,你不许拦我。”
轰隆隆的声音,不断的震响,胆小的孩子被吓得躲在爹娘怀中去,外面的声音应是地窖入口正在垮塌。那些魔打进来倒是很为直截了当。归雁见状,一把推开晋南松,提枪要走,我及时起身喊道:“等等。”
她回头看我,冷冰冰的眼神,似乎是以为我也要拦她。
我手中幻出一柄细长的剑,径直道:“我也去。”
先前碰到那几个魔,言谈中似乎意在冲我而来,我去拦,应该效果好些。
更何况,魔族想要`.``神界的木叶神女,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般坚持不懈了几千年,如此心心念念辗转反侧,令我不甚感动,我不给点颜色看看也太对不起这份相思。虽不晓得他们要拿我干什么,但无疑,我是他们的目标。
更何况,我也不想要刚才所见的生离死别再发生第二次了。既为神女,回护苍生,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这次我还未踏出半步,身畔光华流转凝聚,低头一看,那把伏羲琴已被有期横于膝上。他一手抱着琴,模着墙立起身来:“师姐,我也陪你去。”
我心下一怒,摁住他的肩膀往下按:“你给我待在这!”可此番他腰杆笔直,用尽力气也丝毫摁不下去,分明是要跟我杠上。我干脆抬起左手凝上灵力:“你若敢去,我即刻打断你的腿!”
有期急道:“我们分两路,我和晋师弟全力拦截,你和表妹带这里的人尽快离开。他们已打到这里,外面的战事也该结束,那里守卫正是薄弱,出了地窖就能逃离,等师父他们回来再做打算!”
他脑子似乎还有点好使。
我脑子也不是糊的:“你要留下来拦?”
“以琴术阻拦,可以撑一时半刻。”
他那把琴是神器伏羲琴,这几千年过去,神力也该恢复了不少。我扯住他衣袖道:“琴可以留下,让会弹的人来弹就行,你必须走!”听着仿佛来自地底越来越近的墙垣断裂的震响,不等他多犹豫,我又道,“没有时间了,你和陆月先躲到一边去,待会寻机逃走就是。”最后夺步到最前面,将归雁往后推了推,“他们是冲我来的,我来拦,你们走。”
事实证明,话本里磨磨叽叽几个时辰的事是不现实的。此音刚落,地窖入口的石墙突然全数震裂,沙石飞走,几抹黑影倏地闪入。背后害怕的孩子吓得发出尖叫。
烟石散尽,那几个黑影也总算看得清楚。果不其然,是之前那几个黑衣的魔。
我心下一狠,不等他们有所动作,就着心口上残存的血迹蘸到指尖,结个血印,血色法障迅速膨胀,搅得水浪迭起,只对我与面前进来的几个黑影罩来。
血印耗灵极大,意料之中心口猛地一阵疼,喉中也平平泛出几丝腥味,弄得我一时眼睛花得不晓得多少颗夜明珠转来转去。
“师姐!”
“湄师姐!”
身后有人冲来对血障敲打,我将血印一翻,灵力震出,将外面近些的不知是哪个的人逼退些许。我喝道:“都别过来送死,你们快走!”
面前那几个黑黢黢的魔有些慌乱。为首的那个魔,黑袍鼓动如扇,黑色斗篷压至鼻尖,下半张的脸廓僵硬,实在没多少美感,却只有他泰然,扬一扬手:“不必乱。左右君上只让我们带少君回去。那些渺小妖类的命,君上和少君还瞧不起。”
鬼晓得他们在说什么,但杀人放火的人哪还有跟被杀的人闲扯。我勉力撑住身子,提起剑,可力气还软,一时还刺不过去。
为首的黑袍的那个倒不慌不忙,朝我作了个揖:“君上对少君十分思念,可否请少君随属下回去?”
“滚开!”我就着剑胡乱一刺,“我爹是天帝,我娘是神树之实。卑鄙魔族,为祸苍生,涂炭生灵,你们少跟本神女套近乎!”
他淡淡道:“您既是木叶神女,便是我魔界少君。请吧。”一个请字落,一手向下伸开,五根绕着魔气的细针显现出来。这个请字,分明就是请战。
正好那些个草木灵力,还没怎么见过血,今日就开开荤。我立定身子,将剑往身前竖握,默念几句咒,青碧色的灵气自四方旋入,明如白昼。聚灵这么顺利,倒像是海里能见光的草木比陆地上多。
之前我倒不知,魔族是玩针的,但我不巧玩过树叶,针攻之法同树叶差了不多少。针攻讲究疏而不漏,说浅显些就是群殴。几个魔闪至我身后,就要祭出针来,我瞄准这个时机,青碧色的剑随我手势扫出灵浪,击中那几个魔的手,也打落了那些刚祭出的针。所以说近战不是打仗,这种情况还布阵列队不是皮子欠抽是什么。
黑袍不为所动,:“少君如此为难属下,那属下只能多有得罪了。”
这个黑袍运针之术十分厉害,五根针随他手往前一挥,便直直向我扎来。我提起灵力相抗,反倒被震得退了两步,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下一招又至。几个回合过后,我被逼退至血障边缘。
那五根针忽然合成一根,就着这根粗些的针直取我眉心。狗急了还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我全力持剑一挡,好家伙,不进不退僵持着。
黑袍气力不小,我正全神贯注挡他这招,忽见他腾出一只手来,暗光一闪,我眼前随之一黑,剧痛从胸口迅速蔓延。他女乃女乃的,就不能换个地方扎么,我的心是能恢复,可也不是铁做的!
余光瞥了一圈,地窖里已空得差不多,我忍着疼痛收了灵力,身形往后急退,这一攻击是躲了,却又被血障的反噬震得停不住脚,直直裹着反噬往石墙狠撞过去。一刹那我释然了,合上眼睛,想着这一撞来个血肉迷糊、肢骨尽裂,把坏掉的五脏六腑均吐出来,以后重新长出新的,还能活蹦乱跳。唔,最好把眼珠子一并撞出来,省的我自个去挖,虽说难看是难看些,不过能把这对眼珠子给有期安上就行。过个三五年,兴许又能长回来。
我已抱了非死即残的决心,可没撞上硬的,倒撞上个软的,身下一空,被来人抱着腾挪到身侧。睁眼看时,一段黑绫掠过眼睫,像是掠过一段幻梦,最终见到的是有期苍白而坚毅的脸,和他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
别人逃了,他还待在这里,看来是他真不想要他那双腿了。
有期应是觉到我受了伤,又似是生怕将我弄疼,只松松搂着我,紧急情况下说话简明扼要:“师姐,你看路,我御剑。”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他化出伏羲琴,另一只手也不晓得怎样折腾了一番琴弦,又给那几个魔下了道障。虽不如血障厉害,却也能挡个一时半刻。随即脚底生出剑光,倏忽间带我冲出地窖。
说是他跑路、我看路,其实我哪里代得了他的眼睛,我们连逃去哪里都不知道。不过,我能从后面搂着他的腰,缓慢地靠在他背上。我自己能安心罢了。
心口本就有伤,伤上加伤,却只疼了一小会。过了这些时候,也不觉疼了,只觉得有点麻意、有点僵意,从心上的伤口缓缓扩散。
我记得,那根魔针上缠绕着魔气,还有些许诡异暗光。
想到此处,本来麻木的心忽然抽痛起来。
最初尚在襁褓的我,就是因为染了魔界浊气,活不足两百岁。这一次的也不止是魔气,魔界为了得到木叶神女,连暗杀都用过,如今用毒也在情理之中。
我将有期的腰搂得紧了些,抬起略有沉重的头,努力睁大双眼。
不知何时,已离开了东海。耳畔风声呼啸,流云飞掠,冽风砭打得双颊生疼。我往下望去,这世间之景尽收眼底,涛涛江海,巍巍高山,葳蕤草原,蓊蓊林木,莽莽大漠……
这些景色,是我以前和遥夜说好了,要一起去看的。
背后似有几个黑影穷追不舍。
我转头望向有期。
有期的黑绫不知落在了何处,从后面看不到他的眼窝,颊边只有一绺碎发飘舞,恍惚间,竟觉得,他能回过头来看一看我。
他的眼睛,应如泉水般清澈明亮。
我这一生,不到十八个年岁,全落在这一望里。
我伏在他后背上,贪婪地求取他的温暖,本还想紧紧搂住他,双手的力气却渐渐软了许多。
“有期……”
我低低唤他,声音有些模糊,好像刹那间就被冰冷刺骨的风刮去了。
“我在。”
他竟是听到了,话中带着一丝欣喜,一只手放到腰间,温柔地握住我几乎抓不稳的手:“我的琴可以指路。往西北走,最多再用两个时辰就能回增城。那里有结界,会很安全。”
胸口的感觉已经麻木,觉不到他身体的温暖,我只能握紧他的手,轻轻道:“他们要追的是我。”
高空寒冷,他的手心却在出汗:“我不会丢下你。别放弃,我御剑很快,逃得了的。”
我知道他不会放弃。如果放弃,他就不是有期了。
风刮得有些冷,手中的触觉也渐渐冰凉,我再无力环抱着他,只将耳朵贴在他的背上,倾听他并不柔弱的心跳:“有期,我困了,我想睡觉。”
有期旋即转过头,急道:“现在在剑上,不好睡,等回了增城,你想睡多久都可以。”
我呢喃着:“这些天因为你,我都没有好好睡过。我真的很困,就睡一小会。”
视野早已糊成一片,光影迷茫间,我若有若无地看到他在急忙回头唤我。
他说的是什么,我早已听不清楚。
四肢似已没了知觉,只隐约觉着,他一直扣着我的手。
许多年前,是他为了保护我,替我受伤、替我奔赴战场;现在,还是他保护我。
魂魄深处还残留有一丝力气,我松开他的手,将他推开一些,脚悄然撤到空无一物之处。
模模糊糊中,我听到自己虚弱缱绻的话语。
“有期,我保护你了……”
倒下去的瞬间,仿佛看到有个人影,慌乱晃动,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在唤我,撕心裂肺。
身下空了,心也空了。
下坠时冽风呜咽,有如天的哭声,刮在脸上,又疼在心里。
有期,我保护你了。
那一世的木叶神女只活了两百年,中间又隔了几千年,到现在,我与他的这次重逢,统共才不过几个月。
不知道,若有下一世,要等多久。
记得那日,刚刚把没了眼睛的有期带回增城时、我,有期,师父,陆月一起守在那个昆仑山顶的世外桃源时,白天有有期悉心制作的午饭、有悠扬好听的琴声,晚上有卷云台上神女的故事、有甘愿守在床畔的人影。没有魔树,没有前世,日子平淡而安乐地过去,过了昨天就到今天,过了今天还有明天,桃花谢了还有莲花,莲花凋了还有梅花,梅花落了,又憧憬着来年如木叶园里那般,桃花灼灼粉莲盈池。
多么美。
多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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