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瞪大了眼:“你是说……”
“君上会替你挡下反噬。”上官婉儿笑得越发苦涩,“这次血祭会将三皇神器熔为神剑忘尘剑,你们仙门也知道。她是魔界之君、千年魔神,反噬虽不致死,却会削去她七成神力。到时候,你们仙门就可乘虚而入,以忘尘剑将这个祸害苍生的魔神斩杀。”她缓慢合上眼,许久才复又睁开,眼中含着些泪光迷蒙,“这些,不都是你们仙门想要的?”
扯她十八代祖爷爷的诞。辛羽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死,她这一席话的可信度都能倒过去数。
我冷嗤一声,懒得瞧她,兀自将手在小月复上抚过一遍又一遍。
她叹了口气,伸手来握住我的腕,猛地往上一提。
突然袭来一阵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时,只觉冷风习习而过,浑身凉嗖凉嗖。我哪还在屋里躺着,分明就是悬在天上晒月亮,脚底下是夜幕中的整座宫城。
我捂了捂肚子,对着还拽着我手腕的上官婉儿没好气道:“不是说我有喜了么,拉我出来吹风作甚?”
她丝毫不作理会,拽着我往某个方向飞去。我已恼火至极,不过估模估模此处起码有十丈高,若摔下去,孩子和半条命都得玩完,也只能由她带着飞。
她停在我那处宫殿的后方半空,往下指了指:“少君,你母亲在那里。”
我从未注意过晚上殿后的动静,加之后面昏暗,更不曾注意过此地有人。今日月光皎洁,整座宫城皆是镀银,自然也可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宫殿后小池的九曲桥上,立着一抹红影。
没有随从,只有辛羽一人木讷地立在那里。她木木地、一动不动,凉风下红裳飘飞,映着惨白的月光,仿佛生命最后一刹那飞舞而起的蝶,绝美,孤独,而悲凉。
她正凝望着我住的宫殿,也不晓得已在这站多久了。
我别过脸去:“她这样担心我这个祭品,还真有点令人感动。”
“她不曾当你是祭品。”
“不是祭品,难道还是女儿?”我冷笑,“为了做伤天害理之事,将亲生女儿推出去送死,果真是个好母亲呢。”
更何况,魔神与神女风马牛不相及,她亲生女儿还不晓得正在哪个旮旯里待着凉快。
上官婉儿语气依旧平静,却已难隐怒意:“君上每日都会在此立一个时辰看你,站着不动不言。除却当年等先君归来,她从未这样发痴过。”
便当她说的是实话。我多瞥了眼底下的辛羽,懒懒道:“如果你们是串通好来感化我的,还是少费些力气,早早将我扔去血祭为好。万一到时候我改变主意,血祭失败,炸了三皇神器,那可就后悔都来不及了。”
上官婉儿没有放弃的意思,看来是真想来感化我:“今日之事皆由我自己做主。若是君上……若是她,宁可你恨她入骨,她也不会多说什么。但我不是她。”她进而握住我的手臂,“君上苦了几千年,将逝之时,我不能让她再受任何伤害。”
唔,还是个如此忠心的,和她家君上情意挺深。男女行得,断袖行得,这两个女子自然也行得,我若不成人之美,未免也太过无情。于是道:“可,我给你一个感化我的机会。你还要给我看什么?”
一出口,肠子悔得发青。
我一心只想回屋窝着养胎,不想这下被她拽得更远,箭一般往北行去。又是一阵头晕目眩缓下来时,乖乖,长安影都没了。
此处,满目秃山遍布,黑不溜秋,魔气缭绕,永夜寒沉,遥远地回荡着亘古悲音,森森然渗入肌肤,平添刺骨凉意。
觉着有些不适,我稍稍以袖掩住口鼻。她又带我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作甚?
“你可知这是何处?”她已无任何笑意,看向我时,目光浸冷。
这是要图文结合、生动形象地来感化我了。我望着黑峰秃山间起落氤氲的魔气,皱了皱眉:“我哪知道。”
她道得意味深长:“魔界入口,不周山。”
不周山,这个旮旯我从前没来过,但熟得咬牙。当年这里是神魔之战的战场,也是在这里,遥夜替我控制三皇神器参战,将猖狂的魔族赶回老巢。
我观着此地寸草不生的惨象,不禁笑出了声:“只可惜当年我无法亲自参战,否则,我定会踏尽魔界、杀光魔族。”
上官婉儿隐怒:“看来九天之上的衣冠禽兽,将少君教得很好。”少君二字,念得格外重,格外扎耳。
我拂袖道:“不要叫我少君,本神女受不起。”
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要过当年木叶神女的无上神力,可自从被魔界抓来,我对那种力量一日比一日渴望。至少,有了那种力量,我能够带着有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能够回去帮晗幽大济苍生。
但我没有。血祭后魂飞魄散,就再不可能见到师父。如今,我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他,怕思念太多会乱了心神、会恐惧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
我是他的徒弟,是增城的弟子。他在的时候,天塌下来有他顶着;他不在身边,一切都要看我自己。
我随意扫视了一圈,已不晓得这是第多少次用冷嘲热讽来掩盖自己的恐惧:“要感化就赶紧。这的风景不怎么好看,我要回去了。”
“……这是君上的记忆。”叹息一般。
她右手上翻,凭空聚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灵球,灵气如丝如缕。目光落在灵球上,心底忽然涌上一阵瘆,仿佛被窥探了一切。
“君上的神智日益被人的魂魄侵蚀,只有过去的记忆能稍稍唤醒她。”她抬头看向我,眼角微微弯了弯,“过去的她,也曾如少君这般玲珑。”
说得好像她比我大千儿八百岁似的。
可的确,她至少比我这一世大了千儿八百岁。
忆及辛羽冷淡倨傲的模样,我委实想象不出玲珑的她,只好盯着那个灵球发发呆。
灵球颤颤一动,化作万千光华,猛然间撞入脑海。一幕一幕的画面,一缕一缕的回忆,都如亲身经历般清晰。
在如我这般玲珑的年纪,魔界罗刹国的庶出公主辛羽还是不谙世事的女孩,有着明澈的杏眼、绝色的容颜,以及每个这个年纪的女孩都有的憧憬。憧憬着将来的枕边人,憧憬一场梦一般的邂逅和爱情。
那是几千年前的魔界,魔界八国征伐割据。一场战争中,罗刹国败于夜叉国之下,不得不割地赔款求和,还送去嫡公主和百名美女。
辛羽,是被迫嫁去的媵妾。
魔族不像神族能永生不老,夜叉国之王年逾两千,换在人界的算法就是耳顺之年,满脸褶皱胡子茬,却还喜好声色,生生糟蹋了罗刹国可怜的嫡公主。糟蹋完毕后又挨个挨个美女轮下去,精力旺盛不已,愁得小辛羽日日以泪洗面,却只能甚悲凉地数着憧憬破灭被临幸的日子。
眼瞅着要轮到小辛羽,小辛羽也备好了匕首准备抹脖子,夜叉老头忽然脑袋一抽,也兴许是觉得挨个轮不保证质量,将还没轮到的女眷全召到殿前,由夜叉王室一同享用。
也就是在那一日,在那个本弄得小辛羽的心拨凉拨凉的日子,梁山伯遇到祝英台。
夜叉老头虽是个牛粪,但他的太子姜煜却是一盆大大的肥土。姜煜生得英俊潇洒,恍若天人,也正是五百岁的好年华,披一袭紫蟒袍,在选美女做鲜花的过程中始终微笑着,却不亲自去选。
原因再明显不过,他是太子,自当有太子的样子。可越得不到的越吸引人,未被选走的美女多只对着他挤眉弄眼。
小辛羽躲在中间,待到轮到她被选时,周围的人已去得差不多,是以待到她一眼盯中姜煜、姜煜也一眼注视她时,郎才女貌,加上说不清道不尽的缘分,很容易集中精力并摩擦出莫名的火花。梁山伯与祝英台就这么在天时地利人和下看对眼了。
他主动踱到她身前,淡淡地问:“你叫什么?”
她福身,动作尚且不太熟:“辛羽。宫商角徵羽的羽。”
“辛氏……你是罗刹国的庶公主?”
“是。”
他有了几分兴趣:“你会音律?”
她据实答:“奴婢对篪笛有所涉猎。”
于是祝英台被梁山伯拐回东宫。
其实姜煜所问,有哪个美人不会。偏偏选了辛羽,除却缘分外,想是还含了政治因素。辛羽毕竟是罗刹公主,说不定哪天能派上用场。
可辛羽并不知这些,她也不算是这就爱上了姜煜。可至少,姜煜比那个糟老头子好了不要太多,还很符合她的憧憬。
辛羽是姜煜带回的第一个侍妾,东宫也精心布置了些。那晚她披上红衣,如真正初嫁的新嫁娘般被推入洞房。白日的哄闹褪去,月色入户,夜阑人静,只有床头红烛燃芯轻微的声音。满目喜气的红,铺陈了整个屋子,好像一场从来就奢求不来的梦。
她紧张地埋着头,等待这场梦中该来的人。可红烛愈来愈短,她始终没有等到他来。
她与他之间除却觉得对方长得不错之外,并没有什么更深的情,她自然也没有觉得被放了鸽子有多么难受失望。她只是疑惑,为何他娶了自己,却连人影都不见一个。
第二日她听闻了,国君年迈,实际上大部分政务由太子处理。昨夜太子煜在书室一夜未眠,天将亮时有侍从看见,书室的灯火还是亮着的。
国无民不兴,无王不立。直至此刻,辛羽才明白,她所嫁的,才是一位真正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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