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金贵把自己埋在炕上,已经三天没吃任何东西了。
匪巢的逃生;抄家的惨痛;横遭的陷害;南京的诀别,已及茫茫北大荒的生死十年……这几经生死劫难,数番绝境深渊的无情风浪,都从未将其打倒过;从未能挫伤、摧垮过他半分的精神和毅志。
然,一向坚如钢铁的他,此刻却被自己的亲弟弟,那直刺心灵深处的毒言舌箭,给彻底的击垮了!尤其是,这恶毒的取笑辱骂,竟是源于自己从小最疼爱的一女乃兄弟……他的心,碎了!……他那一直靠亲情手足维系着的精神毅志,随着弟弟那恶狠狠的辱骂,如轰然倒塌的城墙,瞬时化成了粉沫……
伤透了心的他,缩在西厢房那属于他自己的小空间里,思索着自己凄惨的一生;思索着自己拚尽了全力,为了父母;为了兄弟姐妹,却,从来都没想过为了自己……这苦苦挣扎着、熬煎到。现在的自己,这悲苦的一生,到底活的有没有意义呢?!……无情的世道,让他生生放弃了自己的真爱;致真的善良,逼自己辜负了未婚的妻子……难道,真的是自己无能,混不上一个媳妇吗?难道,是上天注定自己生来后继无人,孤独终老吗?……无声的泪,悄悄浸湿了枕头。
“自己再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吗?……”他心碎地抚模着疼痛弯曲的脊背,绝望地叩问着自己。堂堂七尺男儿,铁铮铮的钢铁汉子,却将厚厚的棉被用力捂在嘴上,声如老牛一般,压抑地嚎啕……
“大哥,你都躺了三天了,起来吃点东西吧!妹妹求你了,哥哥……”三天都没能敲开大哥房门的沈银贵哥几个,又不敢硬砸哥哥的门。从来没有这样过的大哥,让心急如焚的他们,急的团团转。后来,还是等待在门外,上海读书的大侄子沈忠驹,想到自己的大伯一向最听大姑姑的劝,一个人悄悄去迈来村,请来了自己的大姑姑。了解到详情的沈七凤,直气的头晕目旋、浑身发抖……坷绊着脚步扑在哥哥的房门上,边捶打着门,边哽咽着劝道。
“妹妹……你……怎么来了?哥没事儿!哥……哥就想好好睡两天……妹回去吧!不用担心,哥饿了自己会起来吃的……”三天蒙着头,没说一句话的沈金贵,朦胧中听到自小相依为命的妹妹的声音,恍如从另一个世界醒转来的他,心里,更是刀搅般的难受……耳听着妹妹那心碎的哽咽哀求,身疲力竭、心灰意冷的他,泪水再次溃堤。不想让妹妹看到自己这幅样子的他,过了好一会儿,才佯装平静地,断续地安慰着门外的妹妹。
“大哥,妹妹见不到你的面,看不到你吃了东西,妹妹怎么能放得了心?怎么能走呢?……大哥,开开门吧……开开门让俺看上你一眼;让俺看着你吃口面条,哪怕是只喝口汤也好啊!……就算你不心疼妹妹,难道你也不心疼咱娘了吗?……你躺了三天,咱八十多岁的娘,急的哭了三天,这面条,都是咱十几年都不做饭了的娘,拄着拐棍给您做的……哥哥,你能忍心不吃上一口,让她老人家安点心吗?大哥,七凤求你了大哥!……”继续拍打着房门的沈七凤,泣不成声地哀求。
“开开门吧,大哥……你三天没出门,咱家老二、老三和老四,咱这三个苦命的兄弟,也陪着你三天没出门,急得团团转,谁也没能吃得下饭……咱为了一个昏了头的老五,咱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咱不值得大哥!不值!……”心里太懂大哥苦处的她,继续拿同样命苦的三个弟弟,尽力打动着心灰意冷的哥哥。
“别说了……别说了妹妹……大哥,大哥这就开门,开门……”厢房里的沈金贵,扯着被角抹了抹满脸的泪痕,声音酸楚地边说,边挣扎着起身下床。
“大哥,大哥你怎么了?你跌倒了?……”门外的沈七凤和沈银贵兄弟,以及高大威猛的沈忠驹,刚刚长舒了口气,却突然听到“咣当”一声,随即便是茶缸子的落地声。门外的他们,立刻惊慌地连声问。
“准是大哥下床时晕倒了……忠驹,砸门!赶紧砸门……”理智的沈银贵,立刻断定着声音的缘由,指令着身边的侄子……
“大伯……大伯,您醒醒啊大伯!……”情急之下找不到砸门之物的沈忠驹,一脚踹开了房门。扑上去将倒在桌子跟前的伯父立刻重抱到床上,自己,已吓得额头上的汗珠子“噼里啪啦”直往下滚。恐慌地连连呼喊着大伯的他,声音都直抖颤着。
“大哥,大哥醒了!大哥……你没事吧?大哥……”面色早已惨白的沈七凤,两眼直直地盯着自己哥哥,忽然看到对方的眼睛在慢慢睁开,立刻一把推开侄子,哭着道。
“妹妹……老五,老五他……他骂哥哥是老绝户!死了,都没人给摔老盆的老绝户……呜呜呜……”睁开眼睛看到了自己的亲妹妹,情绪彻底失控的沈金贵,两手哆嗦着拉住妹妹的手,心碎地向自己最亲的妹妹,哭诉道。
“哥!……哥你别这么伤心……没人摔,没人摔又怎么样?没人摔,妹妹给您摔!……哥你放宽心!只要妹妹活着,妹妹就算是走不动了,用爬的,也要爬回来,给您摔老盆!……”抱着伤心痛哭的哥哥,沈七凤直感到心被撕裂了一般。她硬忍着酸楚的泪,字字如钉地,砸在地上……
“妹妹,大哥知道你心里顾着老五,一直希望咱全家,都帮着他拉扯孩子,大哥虽做的不够好,却也一直都在做!……可他老五,不该这样,不该这样对我呀!……妹,从今往后,大哥与老五恩断义绝!大哥,大哥是再也不会……再也不会与他有任何瓜葛了……妹妹,哥,哥希望你别怪大哥!……”被沈忠驹搀到了堂屋,终于端起了面条碗的沈金贵,勉强地咀嚼着,神情黯然地同自己的妹妹,道着自己的决定。
“大哥,妹怎么能怪你呢?事到如今,无论你怎样做,妹妹都理解您!小五,小五他确实太没良心了……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往你的心上插刀子!……别难过了大哥,妹懂你的感受,妹都懂……”见自己的哥哥又放下碗筷,沈七凤忙重新端起来递上。感同身受地宽慰着沮丧的兄长。
“大哥你别生气了!俺沈平贵,俺沈平贵到死,也不会再同老五说半句话!……他竟然,竟然还喝令着他的老婆打俺……”回想着被章莲追打的情景,心寒到底的沈平贵——这个在成全章莲心进门的劫难中,被其娘家打昏扔到河水里,差一丝丝没了性命的老三,伤心地接着沈金贵的话。
“老三,你和大哥跟小五这样的人生气,值吗?他骂咱绝户,咱就绝户呗!……没人摔老盆有什么好伤心的?那过去死在战场上;死在逃难路上的,谁给他们摔老盆了?人死如灯灭!……咱经风历雨的,好不容易才保住了命,能活,咱就好好活着,何必太在意死后的事情?想开点吧,哥哥!……至于小五,俺早就看明白了,就算是你把心掏给他,也甭想养熟他的心……俺就那样——国驹他们肯跟俺学,俺就用心好好教。不肯学,俺不勉强……省得俺责罚他们的时候,反倒受他们两口子的咒骂……”看透世事的沈银贵,用淡定冷漠,来掩饰着自己的伤心。
“儿子……你们,你们今后都不管小五了?啊?……那娘呢?娘怎么办?小五再浑,也是娘身上掉的肉呀!……”见儿子们一个个誓与沈福贵断交,心被揉搓着的吴氏,又急又慌地哽咽着,道。
“娘,您是他的亲娘,是国驹他们的亲女乃女乃……你疼儿子疼孙子,依然由你自己的心意,俺谁也不会反对……只是,你别抱怨俺哥几个就行……”心情平复了一些的沈金贵,平和地对自己的母亲,道。
“唉!……”一直没发言的老四沈安贵,满脸忧郁地长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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