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奕走后不久便说要派一个女子来照看我,我不以为意,将那碗苦涩药汁便依旧躺下去。
照看?焉知是不是来监看我的。
不一会,便果然听到了门扉响动的声音,一个脚步声迈进来,回身关上房门,才缓缓走进来。
我听到她先过去拨弄了一下炭火,然后脚步声渐渐远了,不一会又回来走到我身边往枕下塞了个什么东西,又走开拿起了桌上的瓷壶……
我心中疑惑,慢慢地转过身来,便见得房中的圆桌前立着一个女子,她此刻正往水壶里加水。
我从背后打量她,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的麻布衣裳,旧旧的甚至已经洗得发白,那身量也极为纤细,竟一时看不出是谁。
我侧头看了一眼枕边塞入的东西,竟是我平时用来解闷常看的几本书,心中的排斥之感一下子少了许多。
这时那女子已经合上壶盖转过身来,我这才看见她的脸,竟然是许久未见的秦巧儿。
她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愈发显得一双眼睛又圆又大,我记得初见她时,她体型丰腴,面色红润,眼神灵动跳月兑是个极为活泼的媳妇子。
可是如今我竟有些认不出她,整个人倒映出了一种油尽灯枯的憔悴来。
我眼眸轻眨,缺发现方才镜中的脸与她重合,如今的我们多像啊。
她冲我柔柔地一笑,仿佛一早便知道我醒着似的,一点不惊讶,“可要起来坐坐?”
我点了点头,她便走过来将我扶起又拿了一个靠枕让我靠着,然后又问我,“可好点了吗?”。
我楞楞地望着她一句不言语,她便伸手过来探我的额头,微微地皱了皱眉,“怎么还是这么烫呢?可有没有吃药?”
我点点头,却又问她,“你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我都未曾见你。”
她轻扯下嘴角,“巧儿市井小民,自然是柴米油盐了,倒是听闻公主的战绩却是极为大块人心。”虽是这样说着,可她脸上却没有多么兴奋的表情,连笑容都从始至终淡淡的。
现在的她没有了从前的半分跳月兑,整个人娴静如姣花照水,只是也再没有过那种发自内心的舒心的笑容了。
她夫君的离世,仿佛也将她的心带走了。
“这也值得你挂在心上?我纵然是夺了这江山,于女子而言又有何意义呢?”我茫然地望着某一个地方,淡淡道,“一个女子想要的,不过是这世间最平凡安宁的生活,却怎么就这么难。”
她的眼神中有了一丝波动,却仍旧是淡淡的,“也是,那是男人的战争,关咱们什么事。”
片刻,她又忽然道,“那日从京都穷追不舍而来的人,想必就是大凌的仇敌君墨宸罢。”
我僵住,抬头望她。
她却仿佛肯定了似的又问,“公主心里装着的人是他,对吧?”
我心中奇怪,如今大凌的百姓都以为我与严奕才是登对的,也一直以为我心里的是严奕,倒是她是怎样看出来的。
她仿佛看出了我心中所想,轻笑一声道,“公主一定好奇我是如何知道的,女人的感觉一向都很准,那日虽然公主不曾回头,可是面上的慌乱之色是骗不了人的,还有,他即将进入安阳时,公主是想要勒马的吧?”
我当时只注意着君墨宸了,竟没有想到她观察的这样细致。
我直直地望着她,笑道,“你倒瞧得真切。”
“其实公主是如何病的,我倒能猜出几分,有言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公主一向是个有主见的人,若是当真看上了谁,想必也是错不了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泛泛之言,我也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疑惑地皱起眉头。
她却转身去拨弄房中的炭火了,许久才又道,“若是当真遇上那个人了,就应该好好把握,公主救过我,我不忍公主也经受如我一样的痛苦,巧儿如今便是想要珍惜却也不成了……”
她握着火钳的手一下一下地捣弄着炉火,却忽然响起一声细微的“滋滋”声,竟是眼泪落在火里被瞬间烤干。
我闻言一愣,呆呆地僵住了。
秦巧儿陪了我好几日,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只是这次的病情来势汹汹,高烧连日不退,竟是久久不好,连带着整个人都要虚月兑。
眼瞧着快要清明了,天气又连绵不绝的下雨,病便更加不容易好了。
这日,因为外面落了雨,秦巧儿便早早回去了,房中寂静无声,唯有小雨拍打窗棂的声音不断入耳。
我终于忍不住翻身起来,身上还是虚软无力,随手拿了件斗篷披上,身上还是无力像是走在云间,好容易摇摇晃晃走到窗前,将窗子推开了些。
清冽的空气顿时奔涌进来,雨声也顿时清晰起来夹杂着细细的雨滴打在脸上,冰凉的雨滴一接触滚烫的皮肤,倒是极为舒服。
放眼望去,天地间迷蒙一片,只有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耳边铺天盖地的雨声。
那雨滴不断的在地上激起水花来,一朵又一朵,那么小,晶莹可爱,只是看的久了不免有些眼晕,身上逐渐虚月兑起来,站立不住一般却仍旧不愿回去。
院中的迎春花早已开了,倒是没有怎么注意,长久病中也未来得及打理,此时花架疏散,经连日来的雨水一浇,竟然已经塌了半边,无数朵莹莹娇弱的花儿泡在雨水中,令人万分怜惜。
身子虚晃一下,我忙扶住了手边的桌案才稳住了身子,手指触碰之下,案上的东西呼啦啦掉了一地。
竟是严奕前几日放在这里的笔墨纸砚之类,我费力地一件一件捡起来,轻轻地拿起那笔,左右无聊,想了想便慢慢地在纸上写道:
一朝风雨,满地残红。湿了花香,几许悲凉,奈何世间无常。
一阵风吹来,将那窗扇来回吹动,吱呀作响,用东西将那纸压上,犹豫片刻还是转身出了门。
此时正是风大雨大的时候,一出门便冷冷地打了个战,我一步一步地踏在庭院中,无数冰冷的雨落在身上,我不管不顾,只朝着那落了一地的花朵过去。
用力地将那花架扶起,做了简单的处理,让它们不至于被这风雨再次摧毁,可是尽管如此地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残留了许多花瓣,陷落在泥土之中,满地残红,却是怎么也回不去了。
我轻轻地将它们一瓣一瓣拾起来,握在手心里,包在衣襟里,却是不知不觉落了泪,奈何世间无常。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以为自己抓到了幸福,只是到最后也不过是一句奈何世间无常罢了,便如这花朵,纵然娇美艳丽,可哪里能够经得住风雨摧残呢?
才扶起的花架正处在一片风雨飘摇中摇摇摆摆,也不知这风雨要下多久它能不能挺过去。
淋了一场雨后,病便愈发的重了,头昏脑涨连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身上压了许多层锦被,却还是止不住的瑟瑟发抖。
严奕前线战事吃紧,这许多天都不曾过来,我未想到他一来便碰到了晕倒在雨中的我。
此时他正在房中对一众郎中发火,“你们这样多的人竟治不了她一个,怎么还愈发烧的厉害了?”
一个郎中小心翼翼道,“姑娘这病有渐成肺痨之势,小的也……”
严奕一个凌厉的眼刀扫过去,愤怒道,“若是她今日治不好,你们也别想活了。”
他从来没有对人如此盛气凌人过,如今凌军正是需要人心向背的时候,他这样对着众人不管不顾的大发雷霆还是第一次。
那些郎中战战兢兢地开了方子下去煎药,他又大步过来将我从榻上拎起,愤怒道,“你纵然再恨我,怎么能用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我认识的凌倾颜原是这样窝囊,心中一个不快,便糟践自己。”
窝囊?
我冷笑一声,用尽全力推开他的钳制。
却因为身上无力,反倒是自己跌回了榻上,顿时头晕眼花,好一会我才道,“你也太高看自己,你如今还有什么值得我如此糟蹋自己的,我便是即刻死了又与你有何干系。”
严奕的呼吸猛然间急促起来,狠狠道,“好,好一个与我无干,我是疯了才会来瞧你,如今我看你好的很何须医治,你就是死了又与我有什么相干,我若再管你便不姓严。”
说完他便大步往外走,眼角瞥过窗棂却忽然顿住了,下一刻竟转身过去了窗边,我一愣不知他要做什么。
直到他拿起窗边案前的纸张,我才惊慌失措地月兑口道,“别看。”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严奕已经拿在手里语气嘲讽地念出来,“一朝风雨,满地残红。湿了花香,几许悲凉,奈何世间无常。”
他哼笑出声,转过头来看我,“好一个湿了花香,几许悲凉,凌倾颜,你这奈何世间无常倒是令人好生怜悯。”
我羞愧难当,用力地咬紧了下唇,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来,“滚。”
严奕满不在乎地将那张纸掷在地上,抬步出了门,我这才力竭虚软地倒在榻上,胸口一阵一阵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