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女大选一早便完毕了。
新晋的宫嫔进宫那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四四方方的影子,细小的尘埃在光影里起起落落。
春天要来了,天气渐渐转暖,我也不愿总在房里待着,叫如兰搬了把椅子放在阳光下,自在地拎了本书来看。
如兰就蹲在一旁剥花生,食指与拇指一用力花生壳就裂开来,将壳和花生外的红衣去掉露出花生白色的果儿来,放在一个小碟子里。
如兰手快,不消一会儿就能剥一碟子。
我眼睛看着书,手指伸进碟子里拿花生吃,如兰就喋喋道,“姐姐少吃些吧,仔细上火,到时候脸上长痘看不愁的你头疼。”
我抬起眼睛来,将书卷起来敲她的头一下,然后顺手把书扔在了她怀里,“就你乌鸦嘴。”
如兰哭丧=.==着一张脸,抱着我扔过去的书道,“姐姐忒不厚道,伺候得您舒舒服服的,倒反过来打我。”
我也不理会她,眯着眼睛看对面宫殿上的砖瓦,太阳暖融融的打在身上舒服的很。
这些天来君墨宸不管不问,我倒落得清净,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与如兰逗逗闷子或者看看书,饿了就吃,困了就睡,除了抬头就是这四四方方的天,也没什么不好。
若是没有每每午夜梦回之际,眼角总是湿润的,心里空落落的没个着落那种感觉,我甚至都要怀疑自己当真是忘了君墨宸的。
前面大殿的礼乐从辽远的天际远远地传过来,我抬头问,“进宫的时辰已经到了吗?”。
如兰点头,“此次入宫的小主有十几位,是从几百名秀女里挑出来的佼佼者,家世门第,样貌修养都是极好的,不同于往常的只许朝中官员的女眷入选,还有众多江南名士,诗书大家的小姐,当真是争奇斗艳。”
我轻笑一声,伸手拿过如兰手中的书盖在脸上,“君墨宸艳福不浅,这下后宫要热闹起来了。”
心里却不是滋味起来,我暗骂自己没出息却又无可奈何。
如兰在我身侧蹲下来道,“姐姐,凭他现在有多少娇妻美妾,都与咱们没关系,咱们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别与他有什么相干了好不好?咱们如今不也挺好的吗?”。
凭他现在有多少娇妻美妾,都与咱们没关系。
咱们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别与他有什么相干了。
……
眼中酸涩的厉害,心脏想被一只手攥住,生拉硬拽。
我尽量放平语调,“想是方才花生吃的有些渴了,你去给我端盏茶来,要温的,还要是香片茶。”
如兰叹了口气,脚步声渐渐远了。
我才轻轻移开脸上遮挡着的书,书页上是一片洇湿的水迹,眼泪蜿蜒着淌下面颊,我想终究还是做不到置之度外。
又不由地想,君墨宸这时在做什么呢?
想必那里正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他应该徜徉其中流连忘返了吧,怎么还会记起灵犀宫中这个千疮百孔的旧人呢?
余光撇到如兰端着茶盏正从殿中出来的身影,手忙脚乱地去拭干净脸上的泪,重新将书罩在了脸上。
“喏,香片茶好了,起来喝吧。”如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深吸了口气,稳了稳思绪,才将脸上的书揭开,随即就低头去饮茶,唯恐被如兰看出哭过的痕迹。
所幸她并未朝我这里看,百无聊赖地又去拨弄那堆花生。
我道,“你头前不是说见着宁澈王进宫了吗?我还输了你一瓮梅花酒呢,我又不大会酿,正好他在,咱们找他讨教去。”
只要有事做了便不会总想着他了,不想心自然也就不会那样疼了。
如兰听了惊道,“姐姐哎,你可消停会子吧,后妃跟个及冠的王爷在一处说出去叫人诟病,到底不像话,我宁愿不要那瓮酒,原就是玩的,若是为了那酒,坏了姐姐的清誉,我可是万死难恕其罪的。”
“有什么不像话的?既是清誉又有谁毁的了?”我闷闷地将手中的书页翻得哗哗作响,“如今谁还顾得上管我呢?都忙着张罗新人去了没人注意咱们的,再说我答应了你的,你要不要是你的事,我给不给却是关乎我的原则。”
我凑近她压低声音道,“咱们悄悄儿去,没人知道的,日日这样待着,我都觉得自己要发霉了,好歹就当是散散心去。”
如兰无奈地看着我,“姐姐还说我贪玩,这会子贪玩的也不知道是谁。”
“是我是我……”我迭声应承道,“日后再不说你贪玩了好不好?”
如兰虽是皱着眉头,眼睛里却没有一丝不情愿的,我直接道,“去打听打听宁澈王从寿安宫出来没有,咱们还去撷绮园,那里人少,说话也清净。”
如兰惊叫道,“姐姐还敢挑人少的地儿?上次的亏没吃够?”
我故意拉下了脸子,“你是想吃挂落儿了是不是?跟谁面前这样回话呢?还不快去。”
如兰苦着脸撅了撅嘴,直接转身就走,我扬声道,“你这蹄子真是愈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到底还是在撷绮园见到了君禹铉,他还是那副不涉世事的样子,一双圆圆的眼睛生在男子身上,倒显得格外无辜,孩子一般。
他这回见了我不像先头那样胡闹端架子了,规规矩矩地向我行大礼,规规矩矩道了声,“奴才恭请俪贵妃金安。”
我垂头看着他恭敬的样子,当真是顺眼极了,记得前两回还叫他拿捏得倒噎气儿,心里暗暗好笑,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宫里的风水更是流转得快。
我存了逗他的心思,当时也不叫他起来,只道,“我今日找你来是有事请教你,你不准藏着躲着,要言无不尽才好。”
如兰偷偷地扯我袖子,又瞄一瞄地上的君禹铉。
王爷是皇上的兄弟,宫中除了皇后,凭你高贵如皇贵妃往俗了说都是妾,可就是皇后都得对王爷客气些,我如此这样于礼不合,也在人情上说不过去。
我轻笑一声,压根也没想着合礼法,人情就更不需要了,如此,也不理会如兰,只问地上的君禹铉道,“你可知道梅花酒的酿法?”
“娘娘心宽,真是有闲情逸致,梅花酒奴才会酿但就怕娘娘不会,酿出来成了酸的可怎么好?”
君禹铉这话明显便是奚落我的,连方才劝阻我的如兰都有些气恼,我淡然一笑,若是君家的人肯不动不响的受了这哑巴亏那才叫稀奇了呢?君家的人上至君墨宸下到他的各位兄弟姐妹,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也不知道君家的先祖该有多聪明才能让君家的子孙个个都格外精明。
我蹲下来看他,才发现他果真是生了气的,表情不屑却又咬牙切齿,明明还是狰狞的样子,在他脸上倒像是小孩子怄气似的,看的我“噗嗤”一声笑起来。
君禹铉一抬头才发现我近在眼前,愣了愣,只呆呆地看着我却不说话。
我被他的目光看的羞赧,不客气地拍他一下,“不过逗逗你,你嘴皮子倒厉害,还不起来,跪上瘾了?”
他这才讪讪地模了模鼻子站起来,嘴硬道,“你有没有点后妃的自觉啊,皇兄的新宠都入宫了,你还能笑的出来,还能跟旁的男子讨教如何酿梅花酒,果真够没心没肺的。”
我的笑容僵了僵,没心没肺?
是啊,果然是够没心没肺的。
可若我当真是没心没肺的便好了,起码心里不会像现在这么痛,仿若一块大石压在心口上,沉沉地堵着,喘不上气来。
不这样我怎么办呢?像旁的宫妃一般生闷气?拈酸吃醋?焦急上火?可是就算我这样是为着什么呢?君墨宸说的清清楚楚。
他那样厌倦我,我便是连争风吃醋的资格都没有了罢。
“那个……”仿佛意识到自己口快了,他拙劣地转移了话题,“我旁的不才,对于吃喝玩乐还是精通的,酿梅花酒,简直玩似的。”
我也乐的不去追究他那日还说不甚会是从君慕容那里学来,这会子倒说精通的很——只要将我从那片沼泽里揪出来,便是他说自己是梅花酒的鼻祖我也是不会问的。
直到真正开始时,我才知道君禹铉当真是天资聪颖,不过看君慕容做过一次,他竟能完完全全地记下来,亏得他只一心扑在吃喝玩乐上,若是有意权谋,只怕君墨宸也是要费些力气的。
我怔了怔,为自己一次次无端想起君墨宸而有些懊恼,逼迫着自己不去想他。
君禹铉正有模有样地说着如何拣选花瓣,如何酿制,如何封存,事无巨细,一点一滴说的格外详尽,我一一记下,向他道谢。
他狡黠地冲我眨眨眼,道,“我可是知道年前贵妃搜集梅花时还收了两瓮梅花上的雪水,听说用那个泡茶极好,若是贵妃当真要谢我,不若就送小王一瓮罢。”
我无奈摇头,总算知道为何君墨宸也常常被他缠的月兑不开身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只要他君禹铉惦记上的东西,能逃得过吗?
我才要应下,便听得耳边传来一声,“原来娘娘在这儿,叫奴婢好找啊。”
我转头看过去,千落正从梅林外走进来。
不知怎的,乍一见到千落,心里竟然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