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寒酸青年,正是一去十年的孙想。
范老三突然就不复方才与孙山对峙的那般气势了,仿佛瞬间老去了十多岁一般,摩擦着孙想的脸颊,说着话:“少爷,苦了你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快随我回家,老爷知道少爷回来一定开心的紧。”
孙想虽然只在大老爷府上住了不到两年时间,但从小懂事的孙想,很受阖府上下的待见,尤其当时便是范老三带着孙想,二人的情谊与一般的爷孙相比也是不相上下的。
大老爷府里,在孙想在时,便有了这样一个默认的家规,称呼孙想为少爷,称呼范仲为公子。
范仲自然便是大老爷儿子了。至于大老爷的名讳,想来大家也猜到了,正是范名书。
孙想在范老三的拉车下,回到了范名书府上,范仲与孙山更是同回了此间。孙山原本就是吃百家饭的,自打在`范府私塾里厮混以来,也经常出入范府。
范名书这时已四十多岁,精神头倒还上佳,今日吃过早饭后在院子里打了一趟南拳活动筋骨,如今正坐在院子里大杏树下翻看一本志怪残稿。
范老三的声音远远的从府门处传了过来,范名书已猜到是儿子于今日归来了。倒也并为起身,往日里范府就家教很是严格,范仲对自家老爷子也一直感受不到多少亲切的父爱。大户人家的家长,即便是心中挚爱这亲人,也要表现的冷淡一些吧。
范老三先一步进了范府,孙想、范仲等人紧随其后。范名书远远的看到陌生面孔与儿子一同进了院子,更是走在儿子身前,愣愣的样子,若有所思,范名书寻思又是儿子从哪里结交的朋友,倒也为太当回事,毕竟在大沽县城荣辱二十年,范名书的心境早已波澜不惊。
立身为人,总要有依靠,范名书的依靠自然不会是他府上这些并不是相当厚重的家业这般简单。
却不想孙想先一步小跑着到了范名书座前,更是隆重的跪了下去,范名书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孙想已开口说道:“阿伯,想儿回来了。”
除却孙想以外从来不曾有人这般称呼过范名书,范名书登时已惊了起来,再得孙想自报想儿,瞬息间,范名书双眼已然红润。
儿子范仲已经许多年不曾见到过自家老爹这般激动的样子,倒也没有嫉妒难耐,因为他范仲在京都大比张榜公示的时候,看到孙想名字高列第三位,又四下查探找到孙想,确认此孙想就是彼孙想的时候,也是跟自己老爹一般情境。
不等范名书招呼什么,范老三已先去了后院,给孙想收拾了一间上佳的卧房出来,有安排后厨弄了一桌佳肴。
范名书父子与孙想在前院大杏树下围着石桌坐着寒暄着。孙山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范府他熟得很。估模是跑到后厨找吃食去了。
当范仲告诉自家老爹,孙想已被吏部点名,指任大沽县县丞的时候,范名书面上的表情并没有范仲预想的那般精彩。
除却范名书见到孙想那一刻的激动之后,范名书一直都很平淡。风平浪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范仲在京都遇到孙想之后,曾有意问询孙想这十年去了哪里,但孙想并没有坦言告之。所以回到范府之后,范仲有意的在自家老爹面前,问起孙想这十年的情况,孙想仍旧是顾左右而言他。
范名书对孙想的不想说或者是不能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喜,甚至范仲似乎还在自家老爹的眼中看到了赞许的目光。
范仲留孙想在范府用饭,孙想自然欣然应允,范名书并没有作陪,自从范名书过了四十之后,已有意的节食,往日各种宴席已极少参加。只是饭后范名书将孙想喊去了书房,两人足足在书房里聊了两个时辰,期间聊了一些什么,范仲并不知晓。
更加出乎范仲意料之外的是,范名书并没有留下孙想在家中过夜,范仲与范老三原本都是本着孙想日后就在范府常住的打算的,毕竟范府本就在大沽县城中,更是大沽县少有的大户人家。但范名书提前示意范仲不要多话,即便是老管家终究是下人,范老三更是没有开口的机会。
而孙想仿佛对范名书这样的安排并无不悦,未到晚间,便向范名书告辞,前往县衙报道去了。
范仲特意陪同孙想同去,孙想自然不会拒绝。
路上少不得范仲就要将心中的诸多疑问,一一向孙想问起话来。但是孙想似乎并没有开口的打算,二人之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进了县衙。
当时的大沽县令正是后来做了卞州府长史的时龙。不得不说这时龙能力真的很一般,想想孙想做了主簿,他还要受孙想的管辖,就可见一斑了。
孙想便在县衙住了下来,更是第二日便准时应卯,开始了他的仕途生涯。
当然范府不可能跟孙想断了联系,不说每天范老三都要来县衙问候孙想早晚两次吧,孙想差不多每天午饭都是在范府用的。范名书虽说不至于日日都要与孙想说上一番话,三五天把孙想喊进书房教导一番总是少不了的。
直到那一年,孙想成家了,但是孙想的这门妻子,来的很是无厘头。
范府是大沽县城里少有的大户人家,甚至可以说这些年来已成为大沽县首屈一指的大家族,想要与范府攀关系的自然是多的太多了。范府唯一的公子,范仲并未婚配,这自是使得不单单大沽县,当时大沽县之上的整个沾城郡都恨不得倒贴嫁入范家。
范仲其实也是有自家心上人的,却是大沽县城里的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这户人家是做字画生意的,范仲好歹也是名学子,更是在大沽县里略有才名,少不得与这样的商家打交道,一来二去的也便认识了这家掌柜的女儿,不想竟一见钟情。
范名书对范仲的婚姻大事一早就表明了态度,不会横加干预。范仲倒是在跟范老三合计了一番之后,打算自己给自己提亲。
也亏的范仲敢想敢做,但总要有个人作陪吧,自己一个人上门提亲也不像回事。如此,范仲自然便想到了最好的兄弟,孙想。
要不怎么说这世间人情就是一场又一场的戏剧。长话短说,那家姑娘看上了陪太子读书的孙想。并且孙想也看上了人家姑娘,二人一拍即合。
可怜范仲,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更扯淡的是,还是他自己上杆子去做的。
但是孙想大婚,范仲还是来了,范名书更是亲自做了男方家长,期间细节,并不为人知晓,但范老三曾经在酒醉后,说过一些事情。这件事情发生后,范仲完全将孙想当作了生死大敌,老死不相往来,更是将此事告诉给了老爷,要老爷想办法惩治孙想,期间自然少不了一些不好听的话语攻击到孙想与孙想已故的母亲身上。却不想从来不曾对公子动过手的老爷,那一晚雷霆大怒,唯一一次在范府里动用了家法,更是将公子关进书房里一天两夜。
在其他的就不为人知了,但是孙想婚后明显与范府关系疏远了许多。再后两年,帝俊登基,有一年,取消郡制,但范家的生意重点这几年间已从大沽县发展到了沾城郡,于是范府举家搬去了沾城郡重新划分的沾城县。
之后,孙想与范府是否还有往来,就不为人知了。倒是孙想在大沽县县令时龙因郡制改动,升任卞州府府尉之后,孙想一跃而上成了大沽县令。在大沽县上为官五年后,被已升任卞州府长史的时龙举荐,接替了时龙卞州府府尉的职位。又过五年,不知为何大沽县的安居乐业被门下省言官摆在了朝堂上,前任大沽县令孙想更是因为官有方被帝俊亲自点名,做了卞州主簿,辅助刚刚上任的卞州府太守,王子尧。
一直到天狼公子左青到来。
之后的事情,便是大家都知道的了,当然其中疑点重重,孙想少年十年去了哪里?为何范名书对孙想的态度与孙想少时判若两人?为何范仲与孙想反目后,范名书对待孙想仍旧一如以往?又为何孙想能在这卞州官场平步青云,如果说真的是他为官有方,恐怕就不会被王子尧架空整整三年了吧?最关键的是,明明孙想与王子尧势同水火,孙想之子孙淼,又为何一心跟着王子尧之子王琪,甚至为此丢上了性命?
这些,世人并不知晓,左青也不知晓,更不用说正站在太守府门房里贼眉鼠眼的柴小虎了。
府门外那一头灰白头发的老家伙站了好久了,而且一直直直盯着太守府,柴小虎念他年纪大,并未着人赶走,只是有些奇怪的看着这老头。
老头收回了目光,垂下头去,一身粗麻衣服,大冷的冬日里,脚下竟只穿了一双草鞋。老头额头上的皱纹紧紧皱在一起,脸上皮肤却看上去还蛮头弹性的。
老头又抬起头来看了太守府大门一眼,呢喃道:“大哥,父亲不许我报仇。儿子,爹对不住你。”
不知道老头想到了什么,站直身子,转身就要离开。
老头的身影慢慢去了,太守府门外大道上,一个苍老的人影在两个年轻人的陪护下,走过了太守府大门,正是已在范府大沽县的老宅子里安神颐养天年的范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