洳城的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待得终于停了的时候,无殷已经被那个梦困扰了许久。
这一日,云消雨霁,彩彻区明,他仿佛是开了窍一般,命令全军休整两日,然后便瞒过了夜镜尘和赵苻等人的眼,自己一个人偷偷模模地去了关着聂恒的地牢。
聂恒今年已经十四,模样早就长开了,与聂音洵真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但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被聂音落和宋临照荼毒了太久,一身气质却是与聂音洵丝毫不像,反而是既有些像聂音灏,潇洒风流,翩翩公子。
无殷还记得自己在看到他的第一眼脑中莫名想起的诗: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他不记得这是从哪儿听来或见到的诗,只隐约记得应该是一个女子,在与他玩笑之时所提,而他,偏偏就这么记住了,又在看到聂恒的时候想了起来。
不过聂恒也真是不负这首诗的描述了,纵使是在地牢之中,纵使是被赵苻等人不知用怎样的方法折磨过后,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清澈,似乎只要这么看着你,便能看到一个人的心底。
“你来这里做什么?”
聂恒看着无殷站在他面前,却是一直都不肯说话,不由问了出来。
无殷在听到他的话之后,突然之间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是啊,他来这儿做什么?难道真的被那个梦弄得自己也相信自己是聂音灏了不成?就算是,他又能如何呢?
聂恒见他还是不说话,也便把注意力转开了,只是在心中默默想着,这个家伙怎么可能是姑姑说过的三叔呢?这样忸怩的性子,真是不像聂家人。
无殷站了一会儿,数次张口想要问些什么,却是不知从何处开口,最后只能硬生生地憋出来一句,“聂音落最近还好吗?”。
聂恒还没有回答,一个女声却是在这阴暗的地牢中突兀地响起,其中蕴含的清冷震动了两个人的心,“想要知道我好不好,封远侯何不亲自问问呢?”
无殷想要转头,却是发现自己的脖子上不知何时被架上了一把扇子,这下好了,他不必转头便是认出了来人是谁。
“聂音落,宋临照,好久不见。”
聂音落听见他的话身体一顿,但并未停留多久,快速走到了无殷身前,从他身上模出了钥匙,打开了关着聂恒的牢门,又又紫微枪劈开了锁着聂恒的铁链,把聂恒扶了起来。
这才回说,“劳封远侯挂念。我很好。”
然后看也不看一眼地便走到了他的身后,用紫微枪顶着无殷的后心,和宋临照一起逼着他带他们离开。
无殷却是一改往日话少的样子,“就算你们能够安全地进来,但是这个时候出去,定是会被抓住。这地牢下有一个密道,我带你们去吧。“
几人的动作一顿,聂音落这次没有开口,宋临照便接替了与无殷交流的任务,“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
无殷还没来得及回答,却是聂恒先开口,“这里确是有一条密道,只是不知道通往何处,再加上我现在内力被封,这才没法离开。看他走的方向似乎是对的,姑姑姑父,信他一次吧。”
聂音落不知想了些什么,最后却是直接在无殷身上扎了几针,然后应了下来。
无殷自然知道她做了什么,不过是封了他的内力而已,当然她其中一根针上也涂了毒药,就是为了怕他骗他们,这便先做好了保险。
本来这一切都是正常的,两者的地位换一下他也会这么做,只是不知为何在经历过聂音落对他毫无顾忌的信任之后,看见她这么防备他,他的心里竟然这么不舒服。
也罢,是他利用了她的信任,他的确应该被她防备。
无殷在前面带路,宋临照他们就这么跟在他身后走着,几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四周阴暗的通道里,散发着一种尴尬的气氛。
就在他们一路无事马上就要走出去之后,无殷突然停下了脚步,问出了他一直想要问的问题,“聂音落,你说的,我是聂音灏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我到底是不是他?”
聂音落听见他的话,脚步忽的一顿,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却只能看到他一如往昔的面具,心中涌起一阵恼意。
张了张嘴,想要告诉他他就是聂音灏,想要告诉他他究竟做了多少错事,可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聂音落明白,此刻不仅是他在等着这个答案,宋临照和聂恒也在等着,他们两人都没有回答,不过是看她的态度罢了。她说是,那就是,她说不是,便是不是。
然而,她真的不想认他了,就这样让她自欺欺人一辈子,让她的三哥,她家的死妖孽就死在永和二十一年的那个时候吧,他还是一心为了她的三哥,他还姓聂的那个时候。
没有后来的心伤,没有后来的沙场对敌,这样,足够了。
聂音落自嘲一笑,“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吗?若是你非要得到一个答案的话,那我便告诉你,”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感觉到了无殷的紧张,也感觉到了宋临照和聂恒牵着她的手又用力了几分,心中突然就安定了下来,缓缓吐出了两个字,“不是。”
她隐约看见无殷在前面走着的身影晃了一下,然后便是一声蕴含了无数意味的“是吗?”。与他平时的声音都是不同。
可是聂音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是继续说道,“确实不是,你不是聂音灏,从来不是。”
连着三个不是,不知道是为了说服无殷,还是她自己。
宋临照和聂恒都以为聂音落这么说,那便是不想认他了,心里倒也没多大感触,反而觉得不认挺好的。可是他们却没想到,不想认他确实是一个方面,但是聂音落这么说,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她在跟他置气,就是那种“既然你不认我,我又为什么要认你的置气”,更准确一点说,就是别扭。
只是聂音落在后来的许多年中,每次想到这次的时候,总是觉得,如果那时她没有闹别扭,没有因为一念之差而说出了“不是”二字的话,那么后来的事情,会不会不一样?他们最后,是不是不会走到那样的地步?
然而终究,她也是不可能知道了。
此刻无殷听了她的回答,却是没有再说话。径直往前走了几步,带着他们离开了暗道。
想让他们快点离开的话还没开口,却是听到了一个让无殷无比熟悉的声音,“封远侯果然把他们带到了这儿来。”
几人猛地抬头,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宋临照暗暗磨牙叫了一声“夜镜尘。”
聂音落和聂恒也是发现被人坑了,都瞪了无殷一眼,而无殷却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冲着宋临照的方向打了一掌,宋临照躲闪不及,竟是就这么被他打到了。
“子卿!”
聂音落提着紫微枪便要往前冲,却是被宋临照拉住了衣袖。她这才想起,她已经没有内力了。
而无殷,却是在这个时候走到了夜镜尘那边。
他看着聂音落愤恨的眼神,终于是没有开口。他是真的不知道夜镜尘会在这里等着他们,对宋临照动手,也是因为夜镜尘对他的传音入密,若是他不打宋临照这一掌,在他手中的晓巽怕是就危险了。
他知道聂音落给他下的毒不足为道,也知道就在刚刚马上要离开的时候她就给他解了内力的封印,只是他却没想到,他终究还是要跟他们站在对立面。
或许,这就是命吧。
宋临照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看着这帮围住他的人,对着聂音落使了个眼色,聂音落会意,掏出了信号弹便放了一个。
这次跟他们来的不仅有碧落宫的人和姚深的人,更重要的是,还有昭梺山那个隐世之族的人,这信号弹也是他们给她的,据说只要放出去不出半个时辰,他们就一定能赶来。
因为这次进入洳城实在是太过危险,所以碧落宫的人和姚深带来的人都没有多少,大部分是在城外接应。
原本他们的计划是救出聂恒之后从军营那边走的,可是一念之差来了这边,虽这边也有人,但是想必现在也被夜镜尘给抓住了,那么也没什么用了。
他们只能寄希望于隐世之族的人了,只要那些人来了,他们必然会安然无恙。
只不过,怎么拖过这半个时辰,却是个关键。
“永安郡主,瑾彧公子,没想到你们真的来了。”
宋临照强撑着站直了身子,眼睛直直地盯着夜镜尘,流火扇展开,十分潇洒地摇了摇,丝毫看不出受伤的样子,“自然要来,我们可不是那等弑父杀母,逼死亲妹的小人,怎么可能眼看着唯一的亲人受苦不来呢?你说是不是,夜皇?”
这一句还真是戳到了夜镜尘心里,弑父杀母,逼死亲妹,这明显说的就是他。
宋公子的毒舌功力还真是不减当年。
话音一落,夜镜尘看向他的目光都变了,如果刚才只是说想要杀了他的话,那现在就是想要把他粉身碎骨了。
而宋临照却是在这样的目光下不动如山,云淡风轻地冲着夜镜尘笑了一下。
当真是温润如玉,同时,也是欠揍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