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曲 第二百一十章 归来月光满仓(2)

作者 : 诸夭之野

“我们一处长大,即便像些也属正常。”墨凌落下一子,对楚渊的话反应极淡。

楚渊看了他一眼,低眉落子,没有说话。

船舱里陷入静寂,只闻棋盘上落子的声音。两人似乎都没有要打破这寂静的打算,容色淡淡地一心只扑在棋盘上。

下棋的人并无心输赢,似乎是纯属为消磨时间而下棋,船上另外两位墨翼和崔梦雪,开始做了观棋的看客。苏浅睡着,看客们也不好出声评棋打扰她好眠,这看客当得委实憋屈。

半晌,见他们下的实在没什么意趣,又无法插一杠子,袖一甩,两位入房间去补眠了。

苏浅醒来时,正看见一钩弦月挂在半空,透过琉璃的窗子映射一点晕黄的光进船舱中,清清凉凉,倒有点朦胧的诗意。如果她是个爱吟风咏月的,此时倒可以斟一盏淡酒,悄立船头,把酒向月,有朔风扑面,吟咏一句: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即便朴素一点,也有:晴云如擘絮,新月似磨镰;若是要沧桑一点,还可以有: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顶不济也有一句三岁孩童都熟于心的: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彼时,苏浅拥被望着窗帷上的白月光半日,却只哀哀叹出一句:啊,半夜了。

舱中虽有一抹淡月光,却委实不能借它视物。打眼看只影影绰绰黑黑沉沉的一片虚幻。苏浅叹完一句,琢磨着这个时候或许大家都在睡觉,不宜打扰,脖子一缩,锦被蒙住脑袋,打算再陷入一轮黑甜睡梦。却蓦地传来一个声音:“都到家了,你还要睡?”

这种不耐的腔调熟得不能再熟,是崔梦雪一贯的做派。

苏浅不自觉地抖了一抖,从被子里再探出头来。崔梦雪这青年忒邪性,她每次听见他说话都觉得内心充满恐惧。定睛四处望了望,才看见帷幔外的黑色身影。柳腰削肩,光看身材就能让人浮想联翩。但浮想联翩的人里头绝不包括苏浅。他在她心中的定位乃是:介于妖与魔之间的尤物,碰不得。

帷幔掀开,崔梦雪在她恐惧的小心脏上再投下一颗炸弹:“要不让岸上的人再等等,你先睡饱了再上岸?”

苏浅猛然从锦被里跳了出来,瘦削的身躯在沙发里弹了几弹才尘埃落定。岸上是些什么人物,不用过大脑也能猜出。她哪里敢让这些大爷大姑们久候。且她已有多久没来戎州看上一眼,外面这些人物不定怎么抓心挠肝要治一治她呢……想也不想,就冲出了船舱,脸上先生扯出个大大的笑来。

岸上赫然灯火通明,照得她此时形容却忒不像样。一身罗裙皱皱巴巴,白色披风松松垮垮挪到一侧,一半披在前,一半披在后,头上顶一蓬在建的鸟窝,嘴角光闪闪,不是口水又是什么?

墨翼同着墨凌哥俩已不知去向,甲板上迎风而立的翩翩公子正是楚国太子楚渊。

岸上黑压压似满城的人全聚在了此处迎接她归来,一眼看去见头不见尾。前排数十位首脑人物见她这副形容,抽搐着嘴角,生生没能跪拜下去。后面瞧见人影没瞧清她这幅形容的,参差不齐地跪了下去,带得后面什么也看不清楚的齐齐跪了下去。

好一幅懒散无矩的场面。

苏浅干干笑了几声,双手托出,还带着些睡意的声音在夜风里传出老远:“都说了咱不讲这套规矩。大家快起来吧。夜深霜冷的,快回家里暖和去。明日咱们再叙。我多住几日,咱们有的是时间聚。”

楚渊望着这场面,脑子里有些短路。这一地少说十几万的人,看样子绝非军中之人,这座城,竟不是只有军人么?但看这满城出迎的场面,便可见她是有多受人爱戴。

漫天里发出参差不齐却洪亮的声音:“欢迎公主回家。”“恭迎城主回家。”

“苏市长,先请大家回家吧。这天寒地冻的,别冻坏了大家。”苏浅站在船头,朔风扑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人群里走出位中年男子,面相和善,但眼睛里透着精光,点头答应着,往后面去了。

苏浅看着他出去没多久,人群便有秩序地散去,嘴角挑起抹佩服的笑来。办事效率真不错。

但,她没大搞明白的是,苏市长离开前眼中的那抹促狭笑意是所为何来。前面站的数十位首脑人物眼中促狭的笑意所为何来,她也没大搞明白。

“表哥,这些都是支撑戎州的肱骨,我们下去,我给你介绍。”想不明白的事,她惯常是跳过进行下一项。拉着楚渊就要往岸上跳。

“且等等。”楚渊笑着拉住她,双手将她的披风正了正,又将散乱的头发理了理,别在耳后,才道:“可以了。走吧。”

看得岸上一众人大眼瞪小眼,大小眼齐刷刷瞪向两人。

这光景,这般亲密的光景,是个什么意思?难道说是他们的公主移情别恋了?据说公主在岚茨城遭遇了变故,已然同西月太子上官陌决裂,但也不过是数日前的事情,这么快居然就换了新欢了?

然,这确然像是公主的一贯行事作风。

这位楚国的太子,看姿容并不逊色上官陌多少,论身家也不比那位陌太子逊色多少,公主那样的财迷性子,确然是有可能为了财色出卖自己的……

苏浅并不晓得一岸的人在想什么。彼时她迟钝的大脑仍在思索苏市长和她的那一列首脑们脸上的笑所为何来,楚渊给她整理衣衫,迟钝的人方明白过来,那些人的笑所为何来。

明白过来的苏浅腔子里就憋了些羞恼。

“散了散了,都给我散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她孩子气地跺脚,一扭头又钻回船舱。舱中一片寂静,火光月光透过琉璃窗胶着成斑斓的光影,觉着这样躲藏实非她苏某人的性子,又从舱中跳将出来,瞅着众人不注意,选了个刁钻的角度上岸,穿过人群,一径跑了。

“她这个样子,竟是害羞了么?哈哈哈哈,她这样厚脸皮的人,也有害羞的时候!”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引得一阵哄笑。

逃离的人磨了磨牙,微风将她的磨牙声传得老远。

一众人等哄笑着,很久才散去。

阳光在小院中投下斑斓的光影,院中几株松柏,阳光下伸展着挺直的腰身,深绿的枝叶十分茂密。

松柏之外,一座不大的琉璃暖棚,楚渊好奇地推门进去,惊讶地发现,暖棚之中栽种的,红的辣椒,紫的茄子,绿的豆角,各色各样全是冬季里吃不到的菜蔬。摘下一根顶花带刺的黄瓜,就着棚中一条管子流出的清水洗了洗,咬一口,嘎嘣脆。矮身瞧了瞧管子,铜的,扭了扭管子上的圆形的东西,水流立即小了,再扭一扭,水流停了,反过去再扭一扭,水流又有了。

崔梦雪昨日在船上说什么来着,“你这就震惊了?后面有你震惊的东西。今次你能来一趟戎州,算你赚到了。”他是这样说的。他似还说,“这天下,善权谋者、善兵谋者、善纵横捭阖帝王之术者、善工善商者……虽精于各道却也不过尔尔,徒惹人笑耳。楚太子见识过戎州便可知我所说非虚了。天下间,真正没有一个人,比得过她。”

崔梦雪果然是没有说谎的。他从昨夜住进小院来,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这是苏浅在戎州的家。两层的小楼,带一个小小的院子,总占地也不过七八亩。倘若不是知道她的身份,怎么能料到,这是一城之主的家,是一国公主的家。

楚渊昨夜住在一楼,房中的布置极其简单,一套船上见过的沙发,一张书桌,一列书架,一张梳妆台,一列梨花木的衣柜,一张暄软的大床。这样的简洁里,却有着许多他不能理解的东西。譬如,那个白瓷的水池,水池上铜质的管子,唔,他后来闹明白了,那里是可以流出水来的,浅浅说,是引的小九颍河的水;再譬如,房顶上吊着的,圆圆的东西,浅浅教他一按墙壁上的开关,那东西就亮了,似一盏小太阳,照得房中雪亮,浅浅说,这叫电灯,是利用的太阳能,其实可以有许多法子发电的,但她的所学低浅办不到;再譬如墙上那面硕大的镜子,清晰得如同看另一个自己,浅浅说,那不过是最简单的水银镜;还譬如墙角画着可爱小童的方形东西,暖暖的,叫做暖气管。

浅浅说,这不过是最简易的东西,以她之所学,和众多能人异士研究了许多年也只能搞出这些东西。好在,这个世上聪明的人很多,术业有专攻的人也有很多,有了这些做基础,不愁未来弄不出更新奇的东西。

这些已令他震惊不已,更新奇,他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更新奇。他自负博学多才,如今才觉得学无止境,自己竟似跳梁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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