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龙金幄之前的广榻上,闻人炯闭目半靠,“你来了?”
闻人岚峥温和微笑,当真犹如谦谦君子,执礼相交,“是,父皇。”
“看看这个。”闻人炯声音平板,听不出任何情绪。他将手边一叠奏章推了推,他身边伺候的赵公公立即将奏折送到了闻人岚峥手中。
闻人岚峥接过,看了看,全是御史台弹劾八皇子的折子。他不动声色看着,“八哥最近委实张扬了些。”
“仅仅只是张扬吗?”。
“是。”闻人岚峥轻轻垂眸。
闻人炯看着他波澜不惊的脸,气不打一处来,一刹那恨不得拿起手边的玉枕砸过去,可短短的一个呼吸间他忽然悲凉骤生。
他微微垂下眼,岁月就在他的皱纹中默默流淌而过,只因这个低头,他似乎瞬间苍老许多。
闻人岚峥默默看着他,心里竟隐隐约约生出“父皇老了”这种念头,他甩开这荒谬感觉,沉默。
“岚峥,还记得当年你与朕下的第一盘棋吗?”。
下棋?闻人岚峥一愣,随即笑了,笑意不达眼底,“自然是记得的。”
“朕记得当时你的棋艺不错,在兄弟中算是上等。”闻人炯仿佛沉浸在回忆中,心平气和地说。
“承蒙父皇夸奖。”闻人岚峥笑意浅淡。
闻人炯淡淡道:“朕忽然有些怀念那种日子,今日难得你来了,就再和朕下一盘吧!”
“是!”
打磨光滑的暖玉棋子放在手边,父子俩各执一子,下棋。
戌正,二刻半。
夜晚的风褪去了白日的暖意,带着淡淡的夜露的凉,盘旋在天地之间。
月亮从云层背后露出容颜,俯瞰着缤纷人间,在通往宫阙的天街之上洒下神秘清光,玉京城中灯火通明如不夜之城,万千人家街道纵横,如方方正正的巨大棋盘铺展在天地间。
急促的马蹄声如鼓点般打在了上九坊的青石长街上,严整有序,落如急雨,凭空给这祥和宁静的夜晚蒙上了肃杀之气,远远望去,马上骑士去势甚急,如箭般破开夜色,先后消失在宫城深处。
燕成宫本就是皇宫中较为偏僻的一座宫殿,自从定嫔被逐出宫,便更是人迹罕至,青苔露重,草虫清鸣。然而相对于重兵把守的各处宫门来说,它离皇帝此时居住的致远殿也不过隔着几座宫院和一个占地较广的御苑而已。
燕成宫中密集的脚步声并未给这座冷冷清清的空殿带来光明,反而更加阴森压抑,空气中充斥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暴戾的杀气。
八皇子一身戎装,静静地站在一片黑暗中,抬头看向宫殿上方那狭小的让人感觉特别压抑的暗青色天空。
曾几何时,他无数次站在这里看着灯下母亲孤单的身影,任由露水浸湿衣襟,只随她遥望着那似乎永不可及的龙泉宫。
轻云遮月,也遮去了他脸上晦涩的神情。
他身旁尽是全副武装的京畿司侍卫。从这里踏入龙泉宫,离金碧辉煌的太极殿便只有一步之遥,他似乎已看到了路的尽头。
八皇子嘴角浮起别有意味的冷笑,随着他抬手挥落,叛乱的刀光和浓艳的血色划破了整个宫阙的宁静。
在八皇子的策划之下,近日来被各方实力频频打压的京畿卫借着燕成宫中的密道发起兵变,一路未遇多少阻拦,直闯致远殿……
而此刻,京郊大营的军队刚刚叫开城门,正极速赶往皇宫。
……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静静流淌,一粒白子一粒黑子交替进行,只有在这种时候,两人才隐约感受到彼此是父子关系,才会有那么一丁点少得可怜的真切亲情。
棋盘被黑白两种颜色的棋子渐渐占据,月光透过窗户斜洒进来,闻人炯的脸被月光照亮了一半,他低低呢喃,“你的棋艺,似乎长进了。”
话音一落,门外似乎嘈杂起来,错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闻人岚峥一笑,落下最后一粒棋子,“不,儿臣的棋艺一直都是这样。”他的目光向门外射去,“只是父皇你不知道罢了。”
飞奔前来报讯的内侍跪在地上抖成一团,致远殿中的气氛变了变。
赵公公趋前跪倒:“皇上!八皇子带兵攻入宫城,要求面见圣上!”
闻人炯一愣,“所为何事?”
赵公公道:“外面报说,京畿卫抵制兵员裁撤,欲请皇上收回成命。八皇子怕是因为御史台弹劾,要求面见陈情。”
闻人炯顿生惊怒,“混帐!”
“你早就料到了?”他猛的转头,看着面前懒散悠游的闻人岚峥,心里的怒气立刻满坑满谷,坑谷里足够填十万个闻人岚峥,气的他恨不得拿起棋盘砸过去。
“父皇实在太看得起儿臣了,儿臣惭愧!”闻人岚峥笑意浅淡,优雅施礼,抬起头时的目光博大深远,如容纳了四海八荒的月色般明亮高远。
守卫在龙泉宫附近的御林军早已上去迎战,兵器铿锵声立刻响成一片。
殿外的兵戈之声完全没有打扰到殿中这对父子,时光静谧,风到此刻也无声,不敢打扰这沉潜如渊的帝王家的父子俩的对峙。
闻人炯打量着对面这个含笑微微、风流懒散的儿子,惊怒交加:“好!好!好!你……你好狠的心!”他指着闻人岚峥,手指微微发抖。
难怪他不断打压老八的势力又不要他的命,他是要逼到老八走投无路狗急跳墙地造反,好让自己亲手取了他的命。
逼宫谋反之罪,他能饶过老八吗?若是这等大罪都能饶,岂不是鼓励他人造反?
“你是不甘老八被流放,一定要他的命吗?”。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父皇,别忘了,这句话还是您教给儿臣的!”闻人岚峥微笑,笑意怎么看都有几分讽刺,“至于狠心?父皇,您不觉得,这话很可笑吗?”。
闻人炯沉默。
“儿臣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做事素来公平。”闻人岚峥端起茶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他笑了笑,淡淡道:“有些事,父皇你忘了,但儿臣可从未有一日忘记。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父皇你说是不是?”
闻人炯眼角抽了抽,说不出话来。
“这茶沏得真香。”闻人岚峥轻嗅茶香,想着不久前宁王府中,那红衣少女含笑递上的香茶,也曾这般绵软清透,滋味甘醇。如今……人不在,茶未凉。
“这么多年来,儿臣若是稍微笨了点,就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他们杀的。”闻人岚峥用茶盖拨弄着茶叶沫子,语气懒散:“父皇还是别为儿臣操心了,成王败寇而已,儿臣也不是输不起的人。您的那些‘父爱’,还是补偿给楚楚吧,至于儿臣?不需要!”他看了眼殿外,“哦,时辰差不多了!”
此时外面隔着夜色传来一声巨响,似有无数重物齐声落地,震得大殿地面微颤。
一个内待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奏道:“启禀皇上!宁王调拨京郊大营入宫护驾!巨盾已围住致远殿,还请皇上示下!”
闻人炯连眼皮子都没抬,他能说什么?一切都在面前这个九儿子的掌控之中,他也不过是在这里见证他特意为自己安排的这场戏而已。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御林军何在?命方健即刻调集五部禁军殿前待命!”
话刚说完,已听殿外有人道:“御林军统领方健、副统领洪庆,叩请圣安!”
闻人炯默了默,瞟了眼对面月白华服的年轻人,淡淡道:“朕安。”
方健在殿外请罪:“末将失职,未能及时防范,致使叛军惊动圣驾,罪该万死!”
闻人炯并无降罪之意,命令道:“京郊大营平叛你们不必插手,自此刻起,没有朕的口谕,任何人不得擅入致远殿。”
“末将遵旨!”
自前太子被废后,御林军在宁王手中整治四个月,此后废黜由东宫统调的惯例,直接对天子负责。不久宁王大婚,主动让出神御军兵权,紧接着六皇子也放弃神策军的兵权。至此,帝都三军已完全在闻人炯亲自掌控之中,这便如在当前因储位空虚而逐渐升温的朝堂上当头浇下一场冷雨,令众人都清楚地意识到,如今依旧唯有一人能左右整个黎国,那便是龙泉宫的主人,闻人炯。
历经整饬之后的御林军大改其观,几可与出自战场的正规军相较。因此虽神御、神策两军奉命在外办事,帝都内有御林军,中有京畿卫,外有京郊大营,依然是固若金汤。而此三方平均实力相若,亦处于一种基本的平衡中,任何一方也不可能单独与其他两方抗衡。
事情进行到这步,已毫无悬念。
站在高处,冷眼看着摇曳火把闪烁刀光,嗅着浓郁的血腥气,听着风中呼喊声呵斥声怒吼声兵器碰撞声火把燃烧声惨叫声**声痛哭声哀嚎声等各种声音……温九箫缓缓叹了口气。
真是计算精准心思缜密到可怕的人物啊!放任八皇子攻打皇宫,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诸多环节,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难得他把一切都算准。
这样的城府智慧,可敬,可叹,也可怕!无论做朋友还是敌人,都让人凛然。
他缓缓地,躺下了。
“主子!”跟在他身后的苏婷吓得脸都白了,“这要是被发现……”
温九箫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笑道:“你不觉得这是难得的雅事吗?以皇宫为榻,以天下为毡,以星月为被,以禁宫征战为戏,赏这一天风月,观这人间万象。”
苏婷翻了翻白眼,说的好听,他们哪有这么潇洒?等下还不是要劳累杀人?
致远殿前,不断有鲜血锦带般飘洒而出,落在地面上、靴子上、人脸上、盔甲上、花枝上……飘飘洒洒到处都是,狰狞而鲜明地记载着这铁血杀戮之夜。
青石门槛上微微流出鲜血来,蜿蜒扭曲如蛇,向着门内缓缓流进。
黑暗里无数双眼睛目光闪烁杀红双眼。呐喊和厮杀声传遍,血腥气上冲云霄,在半空腾出粉红色的血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