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兰倾旖打开门,司徒画衣悄悄离开。
昨夜某些声音循环不绝,整夜未停。但她房中灯火始终未谢,两个女人似乎都一无所知。
院中有凌乱的脚印,有血迹,有拖拽痕迹。护卫们个个黑眼圈明显。她宛若什么都不知道,踩着血迹去洗漱吃早饭出门。
车队辘辘,出关后,往前走是长有树林的山坡,过了山坡,就是黎国国境。
直到此刻,兰倾旖才真正体会到联姻公主心中的萧瑟。
再怎么坚强,她也是个女子,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也有悲欢离合。夜深人静时,也会忐忑会想家。
即使有朝一日,她能以崭新的姿态重新归来,那也不是她了。至少,不是如今的她。不是如今满怀期待又忐忑不安却赤诚的她。
这条路如此血腥,谁能保丹心如初?
她不后悔,却忍不住感伤。
抵达嘉水关时,正值傍晚。
衰草凝绿,雄关漫道。
葱葱青树,青灰城池,郁郁江山千万里尽收眼底。
这是云国山河,她付出十九年岁月倾心维护的祖国。
这是她的成长之地。
她曾在这里声名鹊起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曾享尽世人膜拜,曾簪花策马领御宴,曾着红衣看杀戮,曾纵马风流笑傲天下,曾外御强敌内护皇权立于风云之巅。
喜怒悲欢,欢笑眼泪。她最无忧的年华都给了这个算不上最好的国家,将它一步步扶持到今天。
如今,她却被它舍弃。
人间诸事,万般因果,真是说不出的冷漠,说不出的讽刺。
她唇角撇出一抹不知是讥嘲还是冷淡的笑意,轻轻地,在离开故国的最后一刻,弯下腰,从座位下取出一张七弦琴。
琴是好琴,古朴,典雅,中正。
阳桐圆而为面,阴梓方而为底。木色暗沉而光滑,纹理条条如丝线。扁圆形,灵机式,乌漆梅花断,琴弦为冰蚕丝,冰莹洁长,凛然峻华中透着一股潜静。
这也是自然的。宫中珍藏多年又特意拿出来赏赐功臣的,不可能不好。
不然皇家面子往哪里搁?
她讥讽地想着,随手挑了下琴弦。
琴音清越却又不失沉厚,似苍龙腾空,龙吟悠长而沉雅。
她手指轻拨,琴弦振动。
那并不是什么曲子,只是两声淙淙清音,如凤吟森森,如龙吟低绕,若流水叮咚,带出一道清越圆润的弦音,简单却自然随性,令听众悠悠放松,混忘了此时境遇。
听到琴音的人都抬起头,放下手中所有事务,专心致志地凝神倾听。
仿若独身置于莽莽天地,抬头见碧空青野,清风白云,身侧有飞花流莺,清溪流泉。事罢拂衣随轻舟,灵山秀水遇瀛洲。
真正的操琴高手,不仅能流利地弹奏出琴曲,而且能让听的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这点虽然难,但并不是没人做到。
可从未有人想过,只是简单两个宫音,就能引人入蓬莱仙境,忘却尘世烦忧。
能做到这点的,他们此生还只遇到眼前这一个。
听众无不沉迷其中流连忘返。
天下第一才女,原来,是这种独特法。
沉浸在琴音中的众人都没注意到的是,城门阴影处,附近隐蔽点,士兵看不见的角落,和花车周围,气流微变,如水波涟漪般一闪即逝。
寒风漠漠,草木萧索。风从万里之外吹来,直要带走人心中的所有温暖和热度。
天气,似乎更冷三分。
远处,有几个士兵正在忙着打开绞链,掏出钥匙开锁。
花车内,红衣少女素颜淡妆从容端坐,注视着缓缓打开的城门,眼神无悲无喜,平静淡定如看破红尘的老僧。
她纤秀十指拨琴淙淙,眉宇平静如剑上秋水。
花车外,万人空巷,雄关在望城门入目,只要过去,就是异国他乡的土地。
嘉水关,红绸铺地,满城百姓关卡士兵,跪地相送,以满满虔诚深深祝福。
她微微一笑,似是看破又似是完全没有看破,心头萦绕最深的悲喜,仍是关于这个国家。
或许不是为这个国家,仅仅是为她自己。
以及,在不久的将来,很有可能会步上自己后尘的那些她深深爱过信任过在意过的人。
即使明知结果,心里仍存着那微薄的祈愿,愿你们不要如我这般惨淡收尾,我还有退路,你们却未必。
此去经年,纵然是清音万里,也难以传递。我不求家国天下,不求千秋功过,也不求青史留名……我只求你们平安。
愿你们安好。
你们……所有我爱过的,以及爱过我的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看不见的角落,过着美好生活,永不必承担痛苦、杀戮、背叛,以及人生中那些撕心裂肺、无可奈何的离别地,安好。
花车不徐不疾驶向城门,琴音流动,清溪流泉般淌过每个人心灵。
车轮转动的声音单调而有规律,送行百姓心中沉重而不舍,却只能更深地,俯下头颅。他们的额头点在大地上,眼泪流在冬日冰冷的冻土中,用最深的虔诚敬意,恭送这个云国历史上最传奇的女侯爵。
群山低伏,河川弯俯。
那缕琴音梦一般的从城门将士的身边飘过,兰香若有若无飘散,风裹来五颜六色香气犹存的花瓣雨,纷纷扬扬飘落在红绸上,宛若点点离人泪,竟带无限依依。
花车终于过了城门。
城楼之上,披甲执剑的年轻将领握紧腰间剑柄,骨节泛白嘎嘎作响。他注视着那华丽车驾的远去,双唇微微颤抖,眼中已是泪光闪烁。
那般绝代风华惊艳天下的人啊!终究是离开了。云国失去一半支柱,还会有现在的稳固吗?
队伍在城门外停步,琴音歇。
众人怔怔回想着,怅然若失。
车中,兰倾旖十指抚在琴弦上,坐姿笔挺,眉目冷淡。
爹,我的十九年人生,都是为云国而活,但这次,我想任性一回。
她手指一拂,起铮然之声。
琴声清越,滚滚传开,那人于花车轿舆之间回首,姿态如神。
用上内力的琴音,铮然如爆破,自华丽车驾之上箭般射开。
满城凛然,抬首聆听。
星火如诉,江山如歌,金戈铁马,风雨兼程。马蹄声踏破夜的静寂,雷霆咆哮,河山飘摇,无数能人志士应运而起。金殿传胪、戎马征战,大半生拼搏打磨,才有如今的威凌天下辉煌绝艳,才有当下的四海俯伏雄踞一方,才有宫墙外颤颤飘落桃花一枝,落满路过少女的衣襟。
数十年风霜雨雪,在那少女指尖倾诉而出,如恢弘壮阔的大型史诗在眼前上演,拉开他们斑驳的记忆之门,展开佑玄年间二十四年盛世华梦的壮丽画卷。
那少女一张琴,震慑整个边城雄关。
一曲,道尽了一人一生,道尽了王朝一世。
百姓神色迷醉,沉浸在琴音境界中回想自己这二十四年亲人相伴儿孙满堂的太平日子,连城头守军,都不自知地放下手中枪,双手垫着下巴,撑着枪杆痴痴回想。
满城上下,神色如一的只有兰倾旖一人,唇角笑意冷冷,蓦然划指连拨!
一曲跌宕,满城痴。
她抬起头,唇角冷冷笑意未散。
琴音停顿,比琴音更美的嗓音,从层层红纱后,亦真亦幻地传出,在长风下远远回荡开来。
“此琴名唤‘正吟’,乃是佑玄十二年先帝赐予的名琴,今日弦断音歇,我赫连若水有生之年,绝不归国,更不插手过问云国内政!赫连一族由我而始,退出朝堂不问政务!违者,当如此琴!”
语毕,音绝。
衣袖一拂,霍然推琴。
砰然一声,相伴她多年的绝世名琴,从花车上坠落,跌成大小不一的碎木块。
城门内百姓看见,哗然惊呼。
那沉闷又决绝的声响,如炸雷般不断回响在所有人灵魂深处,声声不绝,此生不歇。
浩浩长天之下,茫茫军民之前,那女子铮铮誓言铁血无悔,迫得两国数十万人震撼以至失声,只失魂落魄地怔在原地,呆呆地盯着重重红纱之后端坐的那道高华身影。
帘后少女神色淡漠而容颜皎洁,清越卓然中自有历人间风霜镌刻的沉静内敛,如
一颗沉潜时光久经风浪打磨的光润明珠。
日光如锦缎般大片洒落,淡淡金光里红衣女子抬头看天,目光决然如针,戳破这人间浮华虚假。她衣袂漫卷如流水,正红披风翻飞如旗,卷起七彩迷离的幽光,映亮天边朝霞。
嫁衣红妆,斯人一曲竟成绝唱。
被日光里的无双少女炫得微怔的迎送队伍,终于在天边一寸寸闪现的朝阳光辉中渐渐回过神来。
兰倾旖双手搁在膝上,神情淡定,目光平静。
她的眼神越过身前披红挂彩喜气洋洋的迎送队伍,越过两侧沉默跪地或送别或迎接的人群,越过漠漠界碑巍巍城关,越过辉煌壮丽的的锦绣山河,落在奉迎的黎国皇族身上,落在曾怀剑束发杀敌覆雪的路途上,落在默然伫立等着她到来揭开那段岁月序幕的兰台宫上,落在曾默默流泪远去的城门上,落在那段一去不复返的恣意年华上。
两年时光,沧海翻覆。
不远处,黎国国旗下,有人轻衣缓带,衣袂飘飘,正抬眸向这边看来。他唇角的浅淡笑意沉在粉紫嫣然的朝霞艳光中,连那霞光都因此黯淡无光。
他易容成仁亲王的样子,挡不住一身的好风姿。
闲淡从容,姿态风流。
他眼眸极亮,容纳了星光月色的皎皎光辉,目光如缠绵萦绕的丝线,温柔而专注地落在她身上,温暖的阳光便塞进心头。
那样的目光笼上心间,如日光照亮幽暗的海底,千年珠蚌瞬间张开,散发出聚宝明珠般的七彩艳光。而耳边有泠泠清音奏响,在心头久久回荡,撞出隆隆之声。
她垂眸,在心底,幽幽一叹。
车轮转动,马蹄声疾。猎猎西风中她远去,再也没回头看那片熟悉的土地,她最后留给深爱的云国百姓的,只有一个傲岸不屈的背影,连同风中那些不断流传的传说,在云国乃至天下的土地上蔓延。
花车决然地越过界碑,踏上另一个国家的领土。
晏倾二年,血火淬炼,风起云涌。
黎国,我终于到来。
卷二觅封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