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低垂的帘幕将窗外的光亮分隔,似永远散不去那种压抑沉默的感觉。
蛰伏的人,也开始不甘心地蠢蠢欲动。
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宫女垂头敛容的身影,细细的说话声,响在珠帘琳琅的碰撞声里。
暖阁里只余两人,兰倾旖连素来亲近的两名侍女都遣到门外候着。
“娘娘。”宫女躬身行礼。
“你想说什么?”她没回头。
“娘娘太安静了些。”宫女垂眉敛目微笑如常。
她手指间孔雀蓝的丝线绕啊绕,那样蓝幽幽的颜色,看在眼里如匕首上淬着的剧毒,令人心里发凉。
可惜宫女没看见。
她转过身正对着宫女,居高临下地瞅着她的发顶,“本宫的事还轮不到你来多嘴,这里是黎国,本宫劝你这种话还是少说两句。”
烟雨抬头凝视着她的眼睛,“正因为是在黎国,娘娘才应该主动出击。”
“哦?是吗?”。她一笑,艳光四射,烟水迷离。
宫女一窒。
有种人,她在笑,没有杀气,可巍巍如山的压力就当头压下,没人敢违逆半分。
“慎刑司那地方最近应该很闲吧!你想去就自己去,本宫不陪。”
打发掉不肯安分的宫女,她转身往厨房走,拉着玉珑和玉琼在弥漫的热气里煲汤。
腾腾的热气鲜香四溢,两人不住地羡慕地瞟着锅边,觉得有一个擅长厨艺的主子真是件幸福又痛苦的事。
兰倾旖已将刚刚的事抛在脑后,亮晶晶的双眸紧盯着锅里,转眼看到她们羡慕的眼神,她笑了笑,“先装汤,装完了你们自己盛,我另外叫人陪我去送汤,记得给我留一份就行。”她边找食盒边吩咐。“装两份,给楚楚和行云,他们一定会喜欢的。”
玉琼怪异地瞅着她,想不通她究竟在倔强别扭个啥。“不用再装一份吗?”。
兰倾旖一怔,知道她说的是给闻人岚峥,狠狠一甩手,“不装!”叫他高贵冷艳,叫他鼻孔朝天,叫他视而不见……她偏不服输,死磕着是吧?谁怕谁?
玉珑心中长叹,这两只低一下头会死吗?
到底是主子的事不好说啥,两人麻利地装上两罐花椒参茸土鸡汤搁进食盒,服侍她穿上暖和的大氅,送她出门。
她先去闻人楚楚的含辰宫,小丫头眉开眼笑地来迎接。
从含辰宫到永昌宫的路有不少,但最近的那条要经过龙泉宫。
她有点犹豫,她现在有点怕见到闻人岚峥,见到他就忍不住心虚愧疚,她可没兴趣自找罪受,左思右想还是不去了,托闻人楚楚身边的宫人送过去,自己悠哉悠哉地回去吃糕点喝鸡汤看书。
午后天气忽然大好,姗姗来迟的阳光洒满窗外的连绵宫阙暗影,光灿灿的颜色看得人的心也跟着亮堂欢快起来。
“小姐,这么好的天气,你不出去走走吗?”。玉珑抱着布料进来,语气轻快地怂恿她:“整天在寝宫里闷着,就算没病也要闷出病来。”
兰倾旖看向窗外的阳光,“也好。”她细细地挑选衣料。娇艳的樱桃红色,清冷的雨过天青色,羊脂白玉般温润的柔白色,匹匹都华丽非常。
她点了点那匹雨过天青色的布料,“这个送去给十六殿下。”又指向那匹柔白色的,“这个拿去给长公主。”她用温热的玫瑰花汁净过手,“先换过衣服,咱们出去转转。”
“小姐,真要出去吗?”。玉琼皱着眉不大赞同的样子,“如今……只怕有些话不大好听。”
“无妨,总要面对的。”兰倾旖平静答。
紫檀木月白底海棠晓月绣屏后,梅香淡雅,玉珑服侍她换上淡紫色绣缠枝茑萝对襟宽袖宫装,简单地用胭脂装点过气色,披上银白底暗织西番莲纹披风,陪她出门——不看着不放心。
兰倾旖漫无目的地在宫道上走着,脚步却像不听使唤般,步向龙泉宫。
宫阙风吟,金殿云涌。
她看着远处的巍峨宫殿,目光闪烁,犹豫良久还是踏上前去。
梅林里暗香浮动,馥郁而清冷的香气将整座园子笼罩其中,枝头梅花白的胜雪,红的似火,黄的赛金,粉的如霞,映衬着片片残雪,尽态极妍,分外好看。
“万雅,你有心事?”看着很快分出胜负的棋盘,闻人岚峥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对面的女官。
“谢皇上关心,只是些私人小事,不劳皇上费心。”万雅语态恭敬,标准的公事公办口吻。
“你还有私事?朕怎么不知道?”闻人岚峥指间拈着暖玉白子,笑意浅淡。
万雅苦笑,主子您这是在说反话吧!“太后昨日召见臣,为何家说情……”
“万雅,你现在闭嘴,朕可以当你没提过这件事!”闻人岚峥皱眉,神色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如雪花渐渐覆满大地。“不用理她说过什么,你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行。”
万雅心中发颤,连忙垂下眼睑,“是。”
“飞鹰卫最近有动静吗?”。
“凤仪宫里那个二等宫女,已和娘娘详谈过,内容不知,但想来无非是想让娘娘想办法复宠。”
“这不像他们的作风。”他有点诧异。“这才几天?朕怎么觉得他们好像很着急?可能有什么值得他们这么急?”
万雅没答,他也没继续追问。
“她最近在干嘛?”
万雅正色,“娘娘近日深居简出,专心读书习武,偶尔和羲和长公主及十六殿下互相串串门。别的什么也没干。”
闻人岚峥执棋的手微顿,心中暗恼:某个女人的性子真是比石头还硬,明知他的用意还敢和楚楚、行云来往这么近故布疑阵,她是吃定他不会动她是不是?既然这么笃定就不知道低个头说句好话给点表示或回报吗?
他恨恨地吃了万雅的黑子,心中怒火直窜。你就死扛着!和我比耐性是不是?我还比不过你不成?反正你现在踩在我的地盘上,再怎么折腾也逃不过我的掌控,就由着你死倔,看你能倔到什么时候!
兰倾旖抱紧怀中的黄铜雕花手炉,缓步踏上龙泉宫的玉阶,步履从容如迈向九龙九凤的鎏金宝座。
两排长枪架在一起挡住她的去路。
兰她垂眉看一眼面前闪着金属光泽的长枪,又看向侍卫一丝不苟的脸,眉梢轻扬,“烦请代为通报一声,本宫有事求见皇上。”
侍卫相互对视,面露难色,态度还算客气有礼。“抱歉,娘娘,请恕属下难以从命。”
兰倾旖瞅一眼侍卫面无表情的脸,并未错过他们眼中淡淡的不屑,“为何?”
她的语气明明没有半分变化,侍卫却感到一股深深的寒意透体而来,冻得他全身冰凉。
“皇上正在和万女官对弈,吩咐非国事不得打扰。”
兰倾旖眼神一沉。
侍卫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和万女官?”她面无表情,黑亮如墨玉的眸子里,星光闪烁,却遥不可及。
侍卫艰难地点头。
“打扰了。”她颔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玉琼低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心中不住哀叹运气不佳,小姐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向皇上撒娇卖乖讲和谈心,结果却得到这么个消息,这比不来还糟糕。
兰倾旖的目光掠过远方层层叠叠的宫阙暗影,神色平静,她的心里并没有玉琼想象中的失落烦躁,只有淡淡的自失。
“主子?”玉琼试探地唤了声。
“我没事。”她很快恢复如常。
玉琼双肩一垮,得,又僵了!
这一夜兰倾旖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煎饼,她发现自己其实是个矫情到极点的女人,嘴上说不介意闻人岚峥和万雅的亲近,其实心里介意的要死,纯粹装大度,没事自找罪受。后悔了,早知道当初就该一鼓作气冲进龙泉宫的,烦!她愤愤地翻身,抱着被子想心事,檐下风铃叮咚乱响,一声声如隐秘心事,这一夜也就平平淡淡地过了。
次日早晨起来时,她两眼挂着大大的黑眼圈。她皮肤白皙细腻,几乎看不见任何毛孔,眼下一圈青黛就显得格外显眼,这幅鬼样子,她也不好意思出门,便躲在房中看书,用热毛巾敷脸以求让青黛不要那么明显。
房中添有火盆,她靠在铺毛毯的软椅上也不觉得冷,史稿翻得极慢,不时提笔蘸墨加上自己的感悟,字数不多,却十分凝练,看得专注认真,连午膳都顾不上用,玉琼进来看过好几次,见她这幅全神贯注的样子,也不过了然地摇头,轻手轻脚地退下,命人将饭菜一直热着。
主子一看书往往就是一整天,什么也顾不上,她早就习惯了,花茶凉了又续,室内梅香缭绕不散。
兰倾旖执笔静坐,姿态静美如画,凤仪宫中静谧安详,来往的下人都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压低嗓音,主子和善,没那么多规矩,平日也不拿下人出气,投桃报李,他们自然也一心事主,况且主子此时专注于自己的事,他们正好轻松一下,谁会傻到惊扰主子惹她不高兴也让自己倒霉?是以当羲和长公主来拜访时,通报的宫女都下意识放柔声音。
“听说你坐了大半天,在看什么呢?这么认真。”闻人楚楚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兰倾旖抬起头,放下手中书册,看着她微红的脸,一笑,道:“外面很冷吧?”
“我不像你们有内力护体,怕冷是正常的。”闻人楚楚撇嘴,接过她手中书卷,一愣,“《列国奇志》?这不是六皇兄写的史稿吗?”。她信手翻了翻,发现书卷空白处都写着密密麻麻的批注,字体骨清神秀铁画银钩,一手极其苍劲秀丽的钟王小楷。她不由点头,“难怪那么多人爱收集你的亲笔字画,真该让六皇兄看看你这评语,他肯定会引你为生平知己,你这本评注写完后,干脆送给我收藏好了。”
“你要收藏我也无所谓,但要先给仁亲王看,记得送到御书房。”兰倾旖义正词严提醒。
闻人楚楚表示理解,“宫廷闷杀人。”
兰倾旖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