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九箫怔怔地看着她怒气冲冲的背影,觉得有点不可理喻。
这丫头今天太奇怪太暴躁冲动太迥异于平常,从她进来到出去的所有反应都完全不像她。这是怎么了?中邪?转性?受刺激?
她能受什么刺激?
他今天受刺激比较多才对!
人不在眼前卯着劲刺激他,他也冷静下来,想到小姑娘想哭又拼命忍着的样子,刚刚被怒火淹没的心疼浮上来,他若无其事地理袖子,将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缩进袖子里。
满心疑问莫名其妙的温九箫被这么一打岔,也懒得再应付殷凤辰,眼见时间已不早,他站起身,“凤辰,你先回去。你父亲信上的事我还想再考虑考虑,在你离开玉京前我会给你答复。”
虽有些遗憾,但他毕竟没完全说死,殷凤辰也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她善解人意地微笑点头,“好,师叔早点休息,凤辰静候您的佳音。”
占星台上彻底安静下来。
其实占星台一直很安静,但今夜他觉得这样的安静格外讨厌格外难以忍受。
脑子里不断回放过闻人楚楚跑出去时欲哭不哭的泪眼,他心里乱而热烫,像黑色的岩浆在不断翻滚腐蚀内心。
不得不承认,殷劭庭的邀请让他动心。他不为权势地位,只为自己从未忘却的责任和使命。
他和兰倾旖都是担着责任而存在,这个责任关系到他们的性命。不然兰倾旖那个懒女人绝不会这么拼命地操练自己提升实力。从多年前决意拜师磕下响头时,他们就清楚知道自己这一生要走的路,绝无回头。
去宣国,他可以和兰倾旖左右夹击扼死顾家,届时他们稳赢,这性命威胁从此消失;但代价是和黎国的对立,也是和闻人楚楚的对立。不去,宣国八成会和顾家结盟,他们会多一个强劲的对手,小命能否保住悬之又悬。
一边是恩重如山的师门和无数同袍从属的性命,一边是宠爱多年割舍不下的徒弟。
他必须做个选择。
他忽然有点明白兰倾旖的挣扎。这样的两难局面,她是怎么破的?
他在脑中回放过她的经历,果断扑灭效仿她的念头。
闻人楚楚可不是闻人岚峥,这事要让她知道,不管她怎么做,自己肯定都会比现在更加头疼。再说闻人岚峥不是陆航,也没对不起他,有些原则不能退让。
他想不出办法。
心脏跳得飞快,朦胧的泪眼不断地闪现。他不胜头疼地揉着太阳穴,无法忽略自己内心的心疼。那样的疼痛,如不绝的丝线密密麻麻地缠绕着心脏,再狠狠收紧勒进肉里淹没在血脉中,拔也拔不出来。
他索性不再拔。
刚刚,她是什么样来着?
眼眶泛红微微发肿却仍不见泪,她肯定很难过。
他的态度的确不大好。毕竟他平时太宠着她,她自尊心受挫想哭很正常。
但还是有点不对劲。
他仔仔细细将她的神态语言动作从头到尾回想三遍,定格在她最后看他时脸上一闪而过的神情。
似乎不仅仅是难过,还有愤怒,失望,害怕,甚至淡淡的绝望和决然。
前三种很正常,但后三种为什么?
想不出?还是不想不愿想出?或者是想出来却无法相信?
他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想到她临走前扔下的那句狠话,他有点恐慌,却仍不断安慰自己是他想多了,不过是个孩子说气话。下次见面和她道个歉解释清楚哄两句就没事了。
可心里还是觉得不安。
他已不再年少轻狂,明白这世上很多事过去了就无法挽回,也不是什么人什么事都有以后。
去和她说清楚。
念头一闪而过,他飞奔出去。
街道上稀稀落落的人群映入眼帘,他步子渐停。
这么晚,宫门下钥,他除非不走寻常路,不然肯定进不去。可进去以后呢?深更半夜男女有别他却和她私会说话,即使是师徒,传出去也一样不好听。她的闺誉还要不要?
想到闺誉他又烦躁起来。
何沛晴正在给她选驸马。
他脑子里各种念头转来转去,最终也没迈动步伐。
“阿城。”他轻声吩咐:“把所有人都派出去,找到她,暗中保护,除非确定她已安全。另外,通知苍摩,如果他腾得出手,也帮忙去找。”
“是。”
身边的护卫们利落地离开,毫不担心他的安全。这位主独自一人,已足够抵所有护卫。
身边空落落的,他心里也空落落的,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空旷内心的呜呜声。
他指尖微冷——已在这长街上发过不少时间的呆。天际有遥远星光轻弱如片羽般洒落,他呆呆地看着那星辰微光,脑海中忽然流淌过十五年的记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起过去,心里却漫上和这夜色一样的凉意,仿佛预感到什么珍视的东西即将从手中溜走。
来回数次深呼吸,压下心里蠢蠢欲动的杂念,他转身回去。
脚步声回荡在青石长街上,一如既往的稳定,听入耳中却空荡荡的。
远方,阴云密布,似有雨将落。
雨将落,闻人楚楚还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瞎逛。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不想回宫,也不想去六哥那里。除去这两处,她似乎无处可去。
这让她觉得有点好笑。她是兄长们如珠如宝的小妹,是声势显赫的长公主,是金尊玉贵的天之骄女。她所过之处万民跪拜百官俯首,连跪得不够虔诚不够迅速都是罪。但她竟无处可去。
天下之大,她却没有一块完全属于自己的地方。
她艰难地扯动嘴角,心里有沉沉如水银的悲哀压上来,想哭,却哭不出来。刚刚哭过那么久,眼睛都肿成核桃,也没必要再哭。她总不能不要这双眼睛。
心里沉甸甸的压得疼,她一遍遍回想着温九箫的神态语言,恨不得咬碎后槽牙。
几滴水珠落在脸上,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她一怔,下意识抬头看天。
亮得刺眼的闪电划破视野,轰隆隆的雷声像贴在耳边炸响,她被炸得发懵。春雷也是有的,但今夜的春雷格外响,响得让她有点害怕。
又是一道贴着耳朵炸响的轰雷,她缩了缩脖子,还没反应过来要不要到大户人家屋檐下躲躲,瓢泼大雨已从天而降,将猝不及防的她浇得透心凉。
下雨是好事,在雨中哭得稀里哗啦的也没人知道。但下大雨不是好事,因为她没拿伞!
风雨交加大雨滂沱,她压根看不清路,眨眼间就被淋成落汤鸡。
轰炸的雷声和贯穿大地的闪电不断挑战着她脆弱的心弦,她抽着鼻子,此刻已不哭了——想哭也没眼泪。
她迅速跑到最近的屋檐下躲雨,还没到目的地,已被人拎住衣领。她大惊失色,下意识就去拔贴肉薄刀。
“是我,苍摩。”熟悉的声音。
闻人楚楚松口气,在他手上挣扎,“放我下来。”
这种造型让她觉得自己是被主人拎住后颈的小猫咪,下一秒苍大爷就能把她甩啊甩的。
“难道你要我抱你或者背你?”明明隔着厚厚的雨帘看不清,闻人楚楚却奇迹般的看到苍摩脸上满满的不敢苟同。
苍家少主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都知道识时务。面前这小姑女乃女乃这造型他别说碰,多看一眼都不合适。春衫单薄,又浸透雨水,穿和没穿差不多。这要让人传出去,小姑女乃女乃全家和他师父都不会放过他。他的命还要不要?
苍摩的姿态其实算不上嫌弃,但闻人楚楚仍旧觉得自尊心有点受伤。不过还好,她刚刚经历过深深的打击,这点小事,不算啥。
“放我下来!”她强调。
苍摩没理她,拎着她大步流星走到屋檐下才放下她。闻人楚楚这才看清他手上拿着青布油纸伞,不由诧异,“有伞你怎么不打还淋雨?”
苍摩抬头看屋瓦。“风大,打伞碍事,跑不快。”
“你是特意来找我的?”闻人楚楚听出不对味。
“不然呢?”苍摩很没好气。风雨交加的深夜,傻子才不在家里睡觉反而跑出来淋雨,尤其他都睡下了,被师父的一纸传书从被窝里挖起来找她,他容易吗?
闻人楚楚不那么自然地扯嘴角,笑到一半却不得不无奈地承认自己笑不下去。
如果他真的担心,为什么不自己找出来非要派师兄来找?他在怕什么?又在躲什么?还是他忙着照顾殷凤辰风花雪月压根就没空管她?
越想越灰心,她鼻子发痒发酸,连打两个响亮的喷嚏。
苍摩下意识去掏帕子,还好,没湿,他连伞和斗篷一起塞给她。“看这雨短期内也不会停,你现在也不能回宫。去我家。”
他很聪明地没提兰台宫。不用说,这丫头八成和师父闹过别扭,不然两人的反应怎么都这么奇怪?
不过话说回来,师父也真好意思。他多大?楚楚多大?他竟然也跟她计较,也不嫌丢人。难道跟小孩子走的近所以他自己也变得孩子气?
闻人楚楚默不作声地裹上斗篷,惊奇地发现这毛皮斗篷不仅暖和,而且过于滑溜的毛皮还有一定的防水功能,裹在身上也不用担心衣着问题引来麻烦。
显然这是苍摩特意选的,方方面面都替她考虑好了。
她抿唇沉默,心里有感动,又有点异样的复杂情绪。果然师兄不愧是他手把手严格教导的衣钵传人,连心细如发考虑周全都和他一模一样。
“你再看也不会变出朵花来,还不如关心脚下,前面有水洼。”苍摩语气凉凉。“这还是你爹的收藏,苍家也就这一套。”
闻人楚楚生硬地转道绕过水洼,没敢吭声。
苍摩在半路上汇合下属,给温九箫报过平安,目光冷嗖嗖地扫过二门处伺候的下人,“今夜所见,如果泄露出半点风声,你们自己知道后果!”
客院里早就生起火炉,侍女们来来往往忙着送干净衣服姜汤热水洗浴用品……忙得不可开交。
苍摩换过衣服披着大氅,端着碗滚热的姜汤站在闻人楚楚门外的走廊上,看着外头的风雨边出神边喝姜汤。
他对闻人楚楚没意思。但他太了解自家师妹和师父,这丫头没睡下前他别想睡,不然师父知道他没照顾好她肯定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他喝完姜汤没等多久,侍女们目不斜视地出来,悄悄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