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中寂静如坟墓。
所有人清清楚楚看见陆航被闻人岚峥清清淡淡的一段话气到生生吐血。
那口血不仅吐在金砖地上,也吐在所有的云国人心里,所有人都清楚知道,云国的颜面已被彻彻底底地踩在尘埃里变成碎片,皇族的尊严扫地,云国的坚持和信念也从此破碎。
这世间,再无云国。
这才是真正的攻心的报复,毁掉一个人所有的自尊、坚持和信念,毁掉他赖以生存视为生命的一切,毁掉他所有的信任和精神支柱。
将他的存在,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错误和讽刺!让他死后都没脸见先人!
至此,陆航的存在意义被闻人岚峥彻底否定。
如今不用他提刀来砍,陆航自己都不想活。
这才是真正的狠毒,最痛快的报复!
明眼人都能从中窥探出闻人岚峥心里对陆航的恨意有多深多浓。
所有人都觉得身上凉沁沁的,像这凛冽寒风吹进了骨子里。
钟毓晟默默看一眼神色漠然冷酷的闻人岚峥,心想这家伙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太恶毒了。
司徒画衣静静地站在角落里,打量着默不作声的闻人既明,眼神十分复杂。
她早在黎国大军抵达燕都城下时就秘密离开嘉水关到茶木大峡谷和她的军队汇合,随后昼伏夜出,从人烟稀少的偏僻地带行军赶来燕都,到来后也没采取行动没通知任何人,像看戏一样漠然旁观。
随后,她等到今天这幕。
即使心里对陆氏皇族已没什么感情,此刻她的心里依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萧瑟和哀伤,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也就此结束,另一个时代从此展开,一段新的征程开始,一个新的开始在废墟上建立。最后的挣扎,归于彻底的毁灭,她心里忽然无法控制地涌起惊悸,有淡淡的兔死狐悲的凄凉。
眼见他宾客散,眼见他万里疆域被铁蹄踏遍,眼见他玉阙金宫终成空,眼见他……楼塌了。
她抬起头,看向殿外明净的天空,似要隔着那片缭绕不散的白云看见自己一生不负的挚友。
小妖,时隔七年,你的愿望,我们终于做到。
这大好河山,盛世繁华,从此都在你脚下,由你和你的血脉掌控。愿你安心,放开那血色万丈,蛰伏怨恨,获得心灵的解月兑。
陆航粗重的喘气声在耳边不断回荡,看起来像垂死的山羊,连呼吸声都充满颓废的死气。
他空洞的的目光环顾着大殿,看见神色平静到冷漠的钟毓晟和司徒画衣,眼中立即亮起愤怒憎恨的光,他的声音都在极度的愤怒中发颤,整个人都像打摆子一样在愤恨中发抖。
“你们……乱臣贼子!居然还有脸出现……”
钟毓晟漠然看他,冷笑一声,“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先帝的儿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别开玩笑了。一个**宫闱玷污皇室血统的旁系野种,如果先帝在世时知道,暴毙已是他最好的结局!何况他还有个图谋不轨起兵造反的老子!
退一步讲,就算他真是陆旻的儿子,他们也没必要听他的。
“别瞪我,你瞪我我也不会帮你,谁知道帮了你会有什么下场,保不准哪天就会成为第二个赫连若水。我可没她那么好的运气远嫁保命——我也嫁不出去。就算我嫁出去了也不会有她那样的好运气,遇到一个善待我的人。谁的命都没自己的命重要,你说是不是?”钟毓晟笑得温文尔雅,语气诚恳。
连珏噗地一笑,心想云国这位左相大人也是个妙人啊!
陆航只觉脑子轰隆一声炸开锅,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去看其他大臣,不料那些人都避开他的目光,不避的多给他一个冷漠的眼神,而所有人的脸上,多多少少都浮现出对钟毓晟这番话的赞同。
人都是现实的。当年的赫连若水在平康之乱后的遭遇他们都看在眼里,即使是那些支持陆航对赫连若水下手的老臣,欢呼赞同的时候也不禁在心里对陆航提高防备离他远点。不管他对付赫连若水有多少理由,他鸟尽弓藏心性凉薄都是事实,谁能担保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赫连若水?何况如今民心军心都不在陆航身上,陆航本人也得位不正血统不纯,他们为什么要为一个根本不值得支持保护的主子和一个注定的结局赔上自己和家族?陆航口口声声乱臣贼子,可他自己就是乱臣贼子,即使他是陆旻的亲生儿子,杀父弑君的名头也足够他身败名裂——尤其他没有镇压大局的实力!
陆航心凉如雪,多年构筑的世界在眼前倾塌,他这才看见自己当初举动造成的绵延长久的破坏力和隐患。
脑中不由自主地浮出陆旻临终前殷殷叮嘱不要对三位辅政大臣下手,即使当真容不下他们也不要操之过急的话,他心腔一阵发紧。
刚登上皇位时,他意气风发,信心满满,以为这江山都是他的,再也没人能违逆他的心意,而他对云国双璧深深忌惮在心,若非司徒画衣动不了,他第一个要铲除的人就是她!那段时间身边的人都不断怂恿,他信心大涨自我感觉良好,又不停有人制造着双璧的威胁论,他被他们的言论自我恐吓带入怪圈,转而对赫连若水下手,却没想到,这是在自掘坟墓。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是枉然。
他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转头看向司徒画衣,语带讥诮。“那你又是为什么?莫非是要为赫连若水报仇?”
他随口一说,压根没想过会得到肯定答案,不料司徒画衣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淡淡道:“不可以吗?”。
陆航目瞪口呆,“你……你们……怎么可能?”
司徒画衣冷笑,“你们皇家,猜疑心重,不让你们看见你们想看的制衡,我和她也未必能平安活到今天。”
死寂般的沉默。
所有人都为这样深沉的隐忍而震撼,不禁觉得心里凉沁沁的。
这两个女人,到底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她们的心机到底有多深?目光有多远?思维又有多缜密?到底保留着多少底牌?
司徒画衣恍若未觉,抬头凝视云天之外世外仙山,目光深深,似要从那片云彩中看见可以彼此交托性命的一生知己。
她声音极淡,这样的淡本不属于这浓烈明艳的女子,然而这些年风霜挫折,在失去那人滴水不漏的防护,不得不在夫君扶持下自己面对时,她才知道当初对方在燕都独自拼杀的艰辛。
“我今年二十七岁。算起来和她也有二十年的交情了。二十年前的冬至节,我在燕都仁安街七宝斋遇到她,为最后一盘饺子大打出手,明明那时彼此都看不顺眼,却把对方深深地记在心里,莫名其妙的成为朋友。”
她笑起来,笑意里绽放出万里烟霞的灿烂,带着遥远的怀念,眼中晶莹微光闪烁,沉浸在童年回忆中,笑容轻轻,宛若水晶瓶里蹑足而出的华梦。
那时年幼懵懂,不喜欢可以大打出手,喜欢可以一笑泯恩仇,快意恩仇神采飞扬,不似如今,爱不成爱,恨不成恨,人间久别不成悲。
在别的孩子还在父母怀里撒娇时,她们已尝到孤独的滋味和生存的艰辛。
一个因为自身条件限制,不得不远赴雪山挑战极限,和众多同龄孩子组队,在茫茫雪域里面对寒冷饥饿野兽威胁恶劣环境,承受物竞天择残酷生存之苦,为活命不择手段拼死挣扎。另一个襁褓丧母,父亲戎马征战,她和聚少离多的兄长在军营长大无人沟通照顾教导,万事靠自己,和周围的一切拼,像路边野草般成长,有亲人等于没亲人。
不同于普通孩子的成长过程养出她们不同于普通孩子的性格,即使外表仍有普通孩子的特点,比如贪玩好吃,然而内心已变得悍厉坚韧。
别的孩子在他们那个年纪还在向父母撒娇卖痴争取自己想要的,要不到就撒泼打滚大哭大叫,她们已凭自己的力量去争取。
所以那年冬至,她们为燕都最有名的饺子店里最后一盘饺子不肯相让大打出手,打到鼻青脸肿的回家死活不肯让人知道。
那场架兰倾旖凭恶劣环境中锻炼的身手打赢了,可饺子谁也没吃到——打得太激烈碰掉盘子,饺子全喂大街了。
夺食之仇,打输之恨,司徒画衣念念不忘要报复,多方打听谁家女孩敢和她作对。最后在长宁侯府找到那位女“英雄”,真把她惊掉了下巴。
不是说赫连家大小姐体弱多病风吹就倒吗?可那丫头活蹦乱跳架打得比她这个军营长大的孩子都狠,和传言哪里沾的上边?
她很悲愤,觉得自己被骗了,整个燕都都被骗了,那就更要报复了。
然而当时六岁的兰倾旖蛊毒未除,只因暂时好转才能回家和家人小聚,没呆两天就再次前往雪山,司徒画衣找到赫连家时她已不在府中,所以她只好天天去蹲点,风霜雨雪从不间断,到后来侯府门房都认得她每天和她汇报。
一年后她终于等到健康完整回来的她。
一年的时光已将当初那点小矛盾消磨得差不多,两人不但没打架还有说有笑地一起吃饭玩闹,距离拉近后也水到渠成地成为朋友。
那时她们只是都太孤单,潜意识里想找个人作伴,相互吸引后从此开始她们二十年的守望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