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一走就是大半年,在这大半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好比如说,穆小柔的视力又变差了,你必须在她视线范围的两米之内她才可以勉强看清你的五官,好比如说,她的左耳已经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她的头发长长了,还差两寸就及腰了。
当然,在这期间宋颜回和穆小柔友好地办理了离婚手续,两个人都挨了穆韩天和白怡的一顿责骂,穆家硝烟四起,压在穆家房顶上的乌云整整盘桓了一个多月才被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驱散。
又入冬了。
入冬不久,穆小柔终于确认了外公去世的消息,好不容易才从流产和江斯谣自杀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的她,又陷入了失去至亲的悲伤情绪中,好不容易才乞得一线阳光的穆家再次笼罩在阴霾中,也因为如此,白怡终于不再纠缠于她与宋颜回的这一桩荒唐事。
换作谁,又能在承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沉重打击后仍能若无其事地笑,若无其事地哭,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随意清理一上的创伤,然后再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有江斯谣轻生的前车之鉴在,白怡始终不敢将穆小柔逼得太急,只得叹着气由着她去了。
孩子都是向父母讨债而来的。
江城还没有回来的时候,穆小柔的授业恩师Marvin携着夫人到中国旅行,特意来探望了她。在恩师的极力支持下。穆小柔在一个小礼堂里举办了一场告别演奏会,宣布正式退隐,从今之后将不会再在公开场合公开演奏。
应邀而来的人不多。皆是她的亲朋好友,最令她感动的是,她在德国时结识的几个好友闻讯后不远万里而来,花费了金钱,花费了时间,花费了精力,只为参加这样一场简陋的演奏。
整场演奏原定的时间是两小时。最后延长到三个小时,她却感觉还有很多很多想要拉的曲子没有拉完,拉到她舍不得放手。拉到她热泪盈眶,拉到台下的观众陪着她红了眼眶。
她扫视着台下的朋友,入眼虽是模糊的一片,却并不妨碍她一眼就认出他们的身份。这些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啊。
我们对待亲人总是苛刻。我们对待爱人总是自私,靠得太远会冷,靠得近了又会互相伤害,于是上天给我们派来了朋友,不远不近的距离,刚刚好,经营好了,同样也能天长地久。
许云歌也在下面。经历了这么多,她们之间不能完全做到心无芥蒂。但她们终于还是选择了靠近,选择了弥补那些错过的时光,选择放下那些终会随时光远去的,说不清谁是谁非的错误。
最后,穆小柔以一曲《友谊地久天长》收尾,悠长缠绵而略显哀伤的音符连绵不断地从她手下流泻而出,一曲终了,她久久不能从别离的忧伤、告别舞台的惆怅,对舞台生活的留恋以及对明天的彷徨等等复杂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在原地足足静默了五分钟,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这一抬头,她仿佛看到礼堂的入口处有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正在静静地注视着她,他的身影十分模糊,只有一个被水浸染开来的墨迹般朦胧的轮廓,她的心脏却没来由地收缩了一下。
直觉告诉她,那个就是江城。
如果不是整整八个月没有见过他,如果不是太想念太想念他了,那么这一刻她不会如此失态。
如果有一座花园,里面种着一种植物叫做思念,那么她对他的思念早如杂草般疯狂地生长,蔓延遍了花园的每一个角落,园圃中,小径上,墙角下,荒草丛生,缠绕着交错着,分不开的全部都是她对他的思念。
她好想他。
手上的琴追随了她整整十年,她自然是舍不得重了手脚怠慢了它的,她冲到台下将琴往白怡手里一塞便匆匆往入口处跑去,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重重地投入了江城的怀中,使劲儿地往他身上钻,像只想要在墙上打出个洞来的小老鼠。
“真的是你回来了……”感受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胸廓处熟悉的起伏,胸腔内熟悉的律动,她犹觉置身梦中。
“是啊,我回来了。”走了半个地球,他回来了,又回到了她身旁。
他脸上的笑容很清淡,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与离开时大不相同,就像是月兑去了一层厚厚的皮囊,少了一丝疏离,多了一丝人情味,少了一丝严肃,多了一丝从容,少了一丝阴鸷,多了一丝淡泊。
将近一年的时间,不仅是他改变了江斯谣,江斯谣也改变了他,他们都经历了一场由外而内深入到灵魂最内层的洗礼,在成人以后,他们又经历了一次成长。
江城回来以后,穆小柔就被禁了足。这一次,不说穆韩天,连陆长深都不再帮她。
穆小柔在家里不哭也不闹,哭闹本来就不是她的性格,更不是她处事的方式。虽然她仍然可以和江城通过电话联系,但这与他远在他乡又有什么区别?明明日思夜想的人终于回到了身边,却不能相见,她整日无精打采的,除了一日三餐下楼以外其余时间都窝在房间里。
其实她窝在房间里并不是在进行无声的抗议什么的,别抬举了她,她没有这种骨气,她只是在冥思,想着要怎样才能让她的家人接受江城的存在。
另一边厢,江城天天守在她家门口,一站就是大半日。十二月的天,滴水成冰,那得多冷啊,他就那样在门外站着,北风呼啦啦地刮,刮得他的鼻子通红,一连站了几天,脸上长起了冻疮。一张英气的脸变得像只大花猫,她看着心脏一抽一抽地痛,劝他回去他不死活不愿意。她陪着他站他就给她月兑外套,她不管不顾地开门要他进来,他就钉在那儿岿然不动,还笑着安慰她:“你放我进去了你家人也不会愿意见我的,我得拿出诚意来才能感化他们呀。”
坚持了一个星期,他华丽丽地感冒了,却仍旧不放弃。抱着一盒纸巾和一个塑料袋,坚定地守护在她家门口。
白怡劝过他,骂过他。甚至拿扫帚赶了他好几次,他像只瘟神似的阴魂不散。人心都是肉长的,见到他固执的样子,她不是不动容的。但一想到施加在穆小柔身上的种种委屈。她又真的对他心软不起来,始终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将穆小柔交到他的手上。
江城一大早就来了,门外下着雪,他的感冒还没好,穆小柔撑着伞一直陪在他旁边,他一个劲儿要她回去。
“你快回去吧,你这个样子你爸妈就更加讨厌我了,我坚持了这么久可不能功亏一篑啊。”
她倔强地不肯走。他苦笑道:“如果连这样子都没有办法原谅我,我真不知道要怎样求得原谅了。”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是他作孽太多。
穆小柔被白怡强压着回去吃午饭,她坐在餐桌上抓着筷子,夹着饭菜却无论如何无法入口,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白花花的一碗米饭,看着看着眼睛疼得慌,豆大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一颗连着一颗,越掉越多越掉越快。眼泪流着流着鼻涕也跟着流了下来,她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吸鼻子的声音也越来越频繁,终于,白怡猛地将筷子一扔,站了起来,指着门口厉声道:“出去!找那个男人去,今天出了这个门你就别给我回来了!”
穆小柔置若罔闻,只顾低着头掉泪。
两个女人僵持了一阵子,穆韩天悠闲自得地细嚼慢咽,直到吃完了一碗饭,才放下筷子,对穆小柔说:“你让他到书房见我。”又对白怡道,“你也来。”
白怡气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颤抖地指着穆小柔,“为了他,已经出了两条人命,差点就出了第三条,人家妹妹都差点死了,你怎么还要一意孤行!谁教你的?谁给你的胆子?你还有没有良心?”
她倔强地抬头,“我这样做全部都是因为他值得,就算你们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也会一直等下去,我等他一辈子,等到老了等到头发都白了我也要等下去!”
待气息平稳了一点,她又哽咽道:“我的身体已经扛不住了,伤了一次又一次,不知道哪天就去了,你们就当是成全了我,不可以吗?”。
不可以吗?
白怡筋疲力尽地跌坐在椅子上,“我上辈子不是欠了你穆小柔的,我是欠了他江城的!”
江城终于被批准入了穆家的大门口,穆小柔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他扯着嘴角对她笑了笑,对她做了个口型。
“等我。”
其实不怪白怡苛刻,任凭一对父母也不会愿意把女儿交给这样一个男人的,他们面前挡着太多的阻碍,远远看不见幸福的影子。
其中一个大问题就是江城的父母,他们是不可能接受穆小柔的。第二个问题就是江斯谣,无论是穆韩天还是白怡都不愿意女儿被这样一个疯狂的女子纠缠。第三个问题,他们始终不相信江城可以原谅穆小柔对江子皓的伤害,隔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啊,该如何让人相信他们之间竟然也是能言爱的?
白怡犀利地提出以上几个问题,江城的回答是:“我不保证我的父母能接受她,因为他们甚至连我这个儿子也无法接受,但能给小柔的我都会给她,我会光明正大地娶她做我的妻子,我不会将她带到我父母面前受委屈。另外,我还会做一份婚前财产公证,如果我们离婚,财产全部归小柔所有,希望您们相信我的诚意和决心。”
“至于我妹妹,我带她到外面住了一段时间,她的心态已经调整过来了,在来之前我问过她的意见,她还是不愿意接受小柔,但是也不反对我们在一起,再给她一点时间,这道坎,我们都能跨过去的。”
“还有,子皓是我弟弟,我很爱他,但是我也很爱小柔,我想和她过一辈子,我会好好照顾她,请您们成全我们。”
他的话说得虽好听,白怡却是先对他有了偏见,无论他说什么,她只管不相信就是了,所以围绕着这几个问题说来说去,她就是一句话,想娶她的女儿,没门儿!
倒是一直沉默着的穆韩天开口了,他沉吟着道:“这个女儿从小被我宠得无法无天的,闯祸是家常便饭,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也不期望她能改过来。再者,你也看到了,她身体不好,常年泡在药罐子里,照顾她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而且她脾气不好,又娇气,受不得委屈,什么都得顺着她,就算是她错了也不能跟她计较,打不得,骂不得,一句稍微重点的话也能伤到她,总之我自己是舍不得的!”他顿了顿,沉着一双浓缩了半生智慧的眼睛,一脸严肃地望着他,“即使是这样的她,你也能接受吗?”。
他毫不犹豫地郑重点头,斩钉截铁道:“我能,我一直知道她脾气不好,她有很多缺点,但是我仍然爱她,而且没有什么烂摊子是我摆不平的,我乐意为她收拾残局。”
穆韩天睿智如鹰的双眼盯着他观察了半晌,挥手道:“你先回去吧,让我再想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