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小柔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一直缠着一个解不开的结,有关她那个来不及问世便胎死月复中的孩子。她的遗憾,她的悲哀,她的自责,她的后悔,统统无处诉说,无处安放,所有的沉重与负荷,最终只承载在她最后一次胎检那张被她锁到抽屉最深处的皱巴巴的彩超图上,锁在最深处,谁都不能触碰,这是一道禁忌的伤疤。
她与江城结婚过去了整整两年,他们仍然没有再养育一个孩子,这与她的心结不无干系。出于一种亏欠的心理,她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那是一个女孩,已经四个多月大了,如果当初平安地生下来,现在都会走路会叫她一声“妈妈”了,她与那个孩子缘悭一面,却固执而徒劳地想为她,也为了自己留一点时间,去想念她,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孩子如果有感觉的话,会原谅她。
宋繁馨半开玩笑地说:“如果你W@再不生孩子就成高龄产妇了,对孩子对自己都不好。”
想当初,穆小柔和宋颜回婚后的那段日子,宋颜回不方便照顾她,一直都是宋繁馨在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三个人同住一屋檐下,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小小的一座房子,关起门来就是一个温暖的家。那个时候,宋繁馨每逢出门,总会给她带些婴儿用品回来,小巧玲珑的衣服鞋袜、小枕头、小被毯、摇床,甚至连学行车都买了好几台。也不放进房间里,就一股脑地摆在客厅,那个时候。三个受了心伤的人,任凭谁看到这些,一同期待着一个新生命的降临,都是一个盼头,都是一个希望。
然后有一天,梦碎了,希望也碎了。
距离那个孩子的逝去。又是将近三年的时光无声地走过。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又更何况是三年?在这三年的时光里。宋繁馨觉得周围的人和事几乎没有太大的变迁。
她依旧一个人生活着,找不到回首的理由;宋颜回与许云歌的关系始终不咸不淡,没有什么重大的进展,更没有什么快速的升温。不过也没有彻底分开。两个人在艰难地磨合着;宋祈声虽然三生有幸娶得靳柔为妻,却不见得是个惜福的,依然游戏花丛,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却没有一个人说他不对;而靳柔呢,借助宋靳两家的钱权人脉一切资源,在事业上更进一层楼,正在慢慢地朝着文夫人的方向进化。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她会变成另一个文夫人。又或者是杨紫华。
宋繁馨不知道这些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又或者是正在追逐着自己想要的人,他们究竟快不快乐,反正她没有听他们说过自己不快乐。唯一令她感到欣慰的是,穆小柔终于与江城修成了正果,两个看似最没有可能在一起的人,踏着荆棘踩着鲜血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执紧了彼此的手,她相信他们不会再舍得放开的。
宋繁馨觉得自己在爱情上不够幸运,所以她希望在他们这一群人当中,有人能够最终获得幸福,希望有一个人用事实告诉她,其实爱情是真实存在的,她得不到,不过是因为她没有遇见对的人,不过是因为她不够幸运罢了。自己得不到,看着别人得到,也是好的,所以,她希望穆小柔比她幸福,因为穆小柔是一个比她幸运的人,一直都是。
然后,穆小柔终究没有令她失望,在婚后的两年零三个月,穆小柔终于检出怀孕八周。消息一出,不止一个两个人为此而喜悦,对于江城与穆小柔而言,这是一个新的开始,是幸福的延续,然而对于宋颜回,对于江斯谣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契机一个解月兑?
穆小柔曾经失去的孩子,改变了这几个人的生活轨迹,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地放下这个心结,然后,命运在转了一个大圈之后,好像又回到了原点,虽然不是原来那个地点那个时间,但是对于他们已经弥足珍贵了,他们终于可以重头再来。
小灰已经渐渐老去,穆小柔眼中的光线越来越模糊,江城又在她身边养了条导盲犬。江斯谣按下密码打开门走进屋子时,就看到沙发上趴着一个人,正在吃力地看着一本杂志,两条狗一前一后地趴在她旁边,说不尽的慵懒安谧。
江斯谣与江城的关系虽说是好了些,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过往的那些隔阂与伤害都不是一下子便可以抹杀的存在,而在那些伤害之中,最令她介怀的,莫过于穆小柔。所以纵使这三年来,她与江城都试着接受彼此,把对方当作是可以倚靠可以信任的亲人,但穆小柔始终是他们越不过的一道坎。
江斯谣和穆小柔来往甚少,即使见了面也只是碍于江城的面子客套几句。穆小柔清楚江城想要修复与这个妹妹的关系,更清楚自己就是他们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因而轻易不去主动招惹江斯谣。
她知道时间总会治愈一切心伤的,就像是她,无论从前受过多少伤,只因眼下是幸福的,是快乐的,那些伤痛便离她越来越远,远到就算在回忆里,痛过的痛已经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了。我们之所以会对受过的伤害耿耿于怀,不过是因为眼下不够幸福,幸福的人,是不会揪住伤痛不愿放手的。所以她相信,只要给江斯谣足够的时间,她总有一天,也能放下。
江斯谣是听说了穆小柔怀孕了,这个消息一直萦绕在她的心里,搅得她寝食不安,那段渐渐被遗忘了的在医院角落里穆小柔跟着她滚下楼梯的记忆又渐渐浮了上来,许久不曾入过她梦境的噩梦又重新缠上了她,她终于明白。她还是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
穆小柔对于江斯谣的到来很是意外,因为她极少极少会登门造访,至少自从她搬了进来以后。虽然楼上留着一个房间是江斯谣曾经住过的,她却只踏进过这个家门仅仅两次。
“我听说你怀孕了,带了些补品过来。”面对穆小柔,她还是十分不自在,谁让从前她们见了面不是吵架就是冷嘲热讽呢?
“谢谢你。”穆小柔在与人相处方面其实很有一套的,否则当年的她又怎能结交到一批杂七杂八的狐朋狗友,不过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与江斯谣相处。尤其是两人单独相处时,极易冷场。
“我问过周锦笙的,他说这些孕妇是可以吃的。对身体好。”江斯谣又解释道,想了想,又道,“其实我也不太懂这些。都是周锦笙挑的。想来应该不会差。”
“啊?”穆小柔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顿了顿,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有些无奈,“斯谣,你不用这样子的,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这个孩子会平安地出生。将来是要叫你一声‘姑姑’的。”
“我还年轻,还会有孩子。他会叫你‘姑姑’。”这是三年前在罗马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江城对她说过的话。
她释然地笑笑,说:“你们说的话真像。”
“什么?”穆小柔不解。
江斯谣摇摇头,道:“其实我一直都欠你一句抱歉,对不起。”对不起,害你失去了一个孩子。
“不要对不起,都会过去的。”
“是啊,都会过去的,是我太执著了,总想着要惩罚你,总见不得你比我过得好,其实虽然你得到了爱情,却失去了事业和健康,又何尝不是在为当年的事情付出代价呢?”她自嘲地笑了笑,“就当是为了大哥,我们就当是扯平了吧。”
取名是每一对准父母都会遇到的难题,汉字的组合有那么多,我们都想为自己的孩子取一个蕴含深意而又美丽隽永的名字,于是各种取舍各种纠结,就像江城这样雷厉风行的人都被一个小小的名字给难住了,总觉得所有的汉字都不够表达自己对这个孩子的期待与寄望。
江城是个典型的工作狂,是那种为了工作可以连续几天不眠不休的人。当然,那是过去,现在的他,差不多到了晚饭的饭点,再坐在办公室或者别的什么会议室的椅子上就成了一种煎熬了,因为家中有个小妻子在等他开饭。
名景山庄有个面积广阔的人工湖,晚饭过后,江城就领着穆小柔,两人两狗沿着湖边散步,习习的晚风从湖面吹来,带着早春的夜里甜丝丝的气息。
其时穆小柔已经怀孕八个月,这个孩子不似头胎那样乖巧,结结实实令她吃了不少苦头,因而虽然一直在适当地进补,身上仍然没怎么见长肉,除了隆起的小月复显得格外笨拙以外,身材跟孕前相差不远。
江城不会不知道这些妊娠反应都是正常的现象,但每次见到她吐得脸色苍白浑身乏力都如临大敌似的,心疼得不得了,连连道:“生这一个就够了,以后再也不要折腾了。”
穆小柔笑他少见多怪,他也没有解释。其实一个女人,从受孕到顺利产下孩子,实在是潜藏着一系列的风险,虽然这些风险发生的可能性并不是在每个人身上都一样大,但比起对孩子的渴望,他更害怕失去她,哪怕是一丝丝的可能,他都不愿意去冒险。他不是一个赌徒,他不会拿自己最在乎的东西去冒险。
到了预产期那几天,穆小柔住进了医院,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医生也说了,胎儿的发育状况十分良好,江城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江城对穆小柔的溺爱与纵容,这几年里穆韩天和白怡都是看在眼里的,木已成舟,就算江城没有那么好,他们做父母的也总归要接受的,更何况他做得很好,无论曾有再大的怨怼,事到如今,也消散得差不多了。因而目睹江城衣不解带地照看着穆小柔,白怡虽然感到欣慰,却也有些心疼他的劳累奔波,一个男人事业做得这么大,还要撑起一个家,着实不容易。白怡劝他:“你回去好好休息一下,这里有我看着,不会错得了去的。”
连着几天下来。他是真的有些疲惫,但他还是坚持到:“妈,我不是信不过您,我只是想看着。”
谭思明在一旁抿着唇偷笑,背地里拉过白怡,道:“我早说了嘛,当初死咬着牙不肯松口又是何苦?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一看小柔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白怡白了她一眼,嗔道:“臭丫头,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都是你的人了。难道你就没有福气了?”
“好好好,我也是个有福气的,谢谢妈给我养了个这么出色的好老公!”谭思明知道她是嘴硬,也乐得顺着台阶下。
暮春四月的一个清晨里。江月小朋友在晨光熹微中呱呱坠地。随着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响起,正式宣告着她的降临。江城虔诚而谨慎地从护士的手中接过这个皱巴巴的女婴,那么小的一团,那么轻的一团,小巧的眼睛小巧的嘴巴,还有稀稀疏疏的头发,他觉得他的臂弯里抱着的,是一整个世界。他的心被塞得满满的,暖融融的。他觉得,直到了这一刻,他的人生终于完满。
穆小柔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坐在边上的江城一脸笑意地望着她,那个样子傻兮兮的,说出去都没有人信。
“是个女孩。”他说,“很漂亮,像妈妈。”
“骗人!”经历了一场生产,穆小柔还是有点虚弱,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才刚出生,五官都还没长开呢,哪里看得出来像谁。”
“我乐意她像你还不行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含笑凝望着他,看得久了,他便有些不自在了,模了模脸颊,说:“在看什么?”
她的嘴咧得更开了,双眼里有点点的星光在闪烁,她说:“在看你啊,你长得真好看。”可惜,再这么下去,总有一天她就再也看不见他的样子了。
“是个女儿。”他握住她的手,“感觉在做梦一样,到现在为止我还不太敢相信,我做爸爸了。”
他鲜少有这么感性的时候,这番感慨的样子引得她扑哧一笑,道:“是啊,是个女儿,不如就叫江月吧,‘月亮’的‘月’,好不好?”
“江月。”他低低地念了几遍,“简简单单也没什么不好的,就是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孩子的性别他们是一早就知道了的,他们之前绞尽脑汁,总算是敲定了一个名字,就叫“曦悦”,寓意这个孩子像晨曦一样给他们带来希望与喜悦。
“我没有跟你说过,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当时是取好了名字的,我们说好了,如果是个男孩,就叫江岳,‘山岳’的‘岳’,如果是个女孩,就取‘月亮’的‘月’。”
穆小柔极少在他面前提及他们失去的那个孩子,当时,他并没有在她的身边,连产检都是宋颜回陪着她去的,那一段时间,对于他而言,完全就是一块无法填补的空白。
“嗯,很好,江月,很好听。”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他的手很温暖。
后来宋颜回来了,见到这个肉嘟嘟的女婴简直是爱不释手,瞧那个样子,完全就是想把人抱回家里据为已有的架势。
“我们可是一早就说好了,我是这孩子的干爸爸,不许抵赖啊。”他不厌其烦地重复道。
穆小柔嫌弃他罗哩罗嗦婆婆妈妈的样子,皱着眉头个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烦不烦人啊你!”
“嘿嘿,以后我要告诉小月月,她的名字还是干爸爸给取的,让她得好好孝敬我。”
穆小柔无语,这人怎么能想到那么远呢?
“你说什么?这名字是你取的?”江城显得十分惊愕,他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一出?
“那是,为了替你家女儿取名字,害我不知道死了多少脑细胞。”宋颜回有几分得意,江城居然不知道,这个吃瘪的样子可不正是他所乐意见到的?
“你们关系倒是好!”江城酸溜溜地看了眼穆小柔。
她忍俊不禁,“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吗?他的醋你也吃,会不会太没品味了?”
这话一出,江城心里是舒坦了,宋颜回可不开心了,将手往她肩上一搭,道:“好歹夫妻一场,说话不带这么绝情的。”
“爪子拿开一点!”江城毫不客气抽了下他的手背,宋颜回下意识地手一缩,不料动作幅度过大,惊得怀里的江月小朋友嘴一扁,再一张,声带一拉,便卖力地哭了起来,那嘹亮高亢的声音,差点没把天花板给震飞,三个人于是手忙脚乱地哄起小孩子来,病房里乱糟糟吵闹闹的,在局外人看来却也有种别样的温馨。
江斯谣在门外站了片刻,终究是没有推开这扇门,而是轻轻地把它阖上,转身,离开。一回头,周锦笙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
“不进去吗?”。他问。
“不了。”她摇了摇头,嘴边挂着还来不及收起的,释然的笑。
“那一起走吧。”
她不问他为什么也没有进去,点点头道:“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