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到肤施大营的时候,蒙恬已经知道了消息。他自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这件事,说不上扶苏有多委屈,只是皇上借了个机会,一边敲打扶苏,一边打发个人来看着他罢了。
被皇上不信任,他当然是不悦的。但他是成熟的军人,为官十几年,这种事见得也不少。他想,假如他是皇上,看到边境领兵的将官一步步地坐大,他也是寝室难安的。将心比心,他也就淡然了。
但,淡然是淡然了,心,确实是凉的。
对于扶苏的到来,他和蒙毅的想法是一样的:好在是扶苏,他不是个多事的人。
扶苏还选择住在他原来的营房里。每天和军士们一起训练,训练完了,路过那面墨迹仍在的白墙,他就忍不住停下来,把上面的《满江红》在心里默一遍。
蒙恬也感觉到扶苏的不同,这次来,好像沉静了许多。`
“要不,叫人再重新描一遍,日晒雨淋的,有些模糊了。”
扶苏摇摇头,这是小寒写上去的,他不想让别人的笔迹覆盖。
“就这样吧,还认得出来。”
蒙恬也就不再作声。他很好奇扶苏这次来,怎么没带上他的“贼婆”,上次来那么短的时间,他都要和她黏在一起,这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去,怎么就不带了?
难道,人家真的嫌他出身不好,把他给蹬了?
想想大公子那动不动就要人迁就的性子,和那姑娘自在洒月兑的劲儿。蒙恬想,肯定是那姑娘觉得他太难伺候了,人家不跟他玩了。
“大公子,门口有人找,说是咸阳家里来送信的。”一个值勤的伍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报告。
扶苏精神一振,眉眼顿时生动起来,可是片刻之后,却又回归平淡。他想,彭彭接人时间不够,他们不会这么快就回来。肯定是芍药生了。
喜欢。也还是有些喜欢的。
“把他们带进来。”
那伍长又飞也似地向大营门口跑去。
端详着扶苏的脸色,蒙恬试探着问:“有好消息了?”
扶苏笑笑,说:“应该是的,家里有孩子出生了。”
蒙恬点点头。这下他明白了。“贼婆”生孩子了。怪不得没有跟过来。
“那我先回去,晚上咱们喝两杯,给大公子贺喜。”说完蒙恬向营房走去。留下扶苏满心期待地站在当院。
送信的人领进来了,不是一个,是三个。扶苏一下就愣住了,彭彭不是走了没多时吗?为什么也跟着回来了?
难道——出事了?
彭彭艰难地开口:“大公子,走到蚂蟥驿就遇到木木和怀庆了,这事情还是让他们说吧!”
大公子担心地看向木木,“木木,你说。”木木现在分外紧张,没有大事,他不会这样。
“公子,”叫了声公子,木木的声音就开始颤抖,“木木对不起……”他不由得哭出了声儿,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巴。这会儿,话肯定是说不下去了。
扶苏越发着急,他一把抓住木木的领子,急切地说:“小免崽子,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了,你这是要急死我呀?”
木木一个劲儿地摇头,他干脆蹲下来,呜呜地哭,今天要打要罚他都认了。
彭彭一看,没办法了,几个人当中,他总算年长一点,算个能沉得住气的,“公子,我替他说吧。事情是这样的,小寒姑娘被两个术士绑架了,她受了些苦。”
扶苏一惊,绑架了?她受了些苦?
看着扶苏的脸色,彭彭接着说:“胡家、我们府里和李相府上,大家都去找人,后来是李相府上找到的。他们把小寒姑娘送到李家休养,说休养好一点,再把小寒姑娘送回去。哪成想,就这一天的工夫,赵高对皇上说,小寒姑娘是个神仙……,这样,李相那里也没法强留她了……”
扶苏听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说小寒是个神仙,赵高你个王七旦,你怎么能说她是个神仙?父皇哪能看着神仙在咸阳而不动心呢?
然后呢?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日头把周围的一切都照得晃眼,都照得发热,彭彭的声音听不见了,木木的哭声变得远了,怀庆张着嘴,不知道要干什么,一切都跟着转了起来,他变得轻飘飘的,飞了……
小寒在眼前变白、变亮,她成了透明的空洞的一个影子,抓不住,抓不住了……
……
咸阳宫坤宁院。
梁辰把廷尉汪持正领了进来,就退到后边去了。
术士绑架伤害案是刑事案件,报到咸阳县,最终还是归廷尉署管的。皇上把小寒姑娘“请”进了咸阳宫,对于相关的案子就相当上心。
“皇上,持正已经把卷宗拿过来了。”说完,就把卷宗往案几上一放,人往后退了几步。
皇上“嗯”了一声,目光从《长城图》上移开,转身看了看卷宗,又看看《长城图》,这才慢慢踱到案几前坐下。
时间一点点地流走,大厅里非常静,静到只有竹简拖动的声音。汪持正估模着皇上该看完了,可是却久久等不到问话。
这个案子其实不复杂,那两个术士是孬种,恕己一吓唬就尿了,再吓唬就把陈年的谷子都吐出来了,恕己一招,怨人也扛不住了。他们绑架那姑娘就是因为觉得她很神秘,很神奇,凡是和他交好的术士都能发达,迫于整个咸阳的形势,他们才铤而走险,绑了人,希望能从那姑娘嘴里得出点能应付调查的东西。
“汪持正。”皇上抬起头来。
汪持正赶忙应了一声:“皇上,持正在。”
“这个案子已经结了?”
“是。结案了。他们把陈年的故事都说出来了,旁人的指证也可以证明他们二人有妖言惑众的行为。”
“嗯。办得好,你下去吧。”
“哦,持正下去了。”终于,他可以把一颗心放进肚子里,对他来说,不求建功立业、论功行赏,只求不出漏子安安稳稳地在这个位置上呆着就行了。
皇上合上竹简,抬头望着《长城图》出了会儿神,才说了一声:“梁辰。把谒者赵行叫来。”
“是”。梁辰领旨,倒退着出去叫人去了。
他猜想,叫赵行肯定跟那卷宗有关,至于卷宗里有什么秘密。他就想不出来了。赵行。也是皇上非常信任的人。说他是皇上的触手和耳目都不为过。
绕过前庭。在廊柱下看到小太监梁辉,看来是等他半天了,这是他在宫里认的本家。算是他的触手和耳目。
“有事吗?”。
梁辉施了个礼才恭敬地说:“没大事,那神女能吃些硬的东西了。看她的人说,饭量不错。就是整日价发呆,不说话。”
“嗯,知道了。”
“那,师傅,梁辉就告退了。”说完,施了个礼,就准备走了。
“等等,梁辉,别神女神女地叫,如果别人这么称呼,你也告诉他们,神女这事儿只能让皇上认定,咱们只叫她小寒姑娘就行。”
梁辉愣怔了一下,想明白了。“好的,师傅,梁辉知道了。”
这几日,照顾小寒姑娘的人每天都会向他汇报藏书楼那边的情形。皇上不一定什么时候问起,他得把细节都掌握了,以备问询。
听说,小寒姑娘这几日气色好起来了,精神还不大好。想想也能理解,那么洒月兑自在的人忽然被“供”起来了,她怎么能痛快得了?敬婵说她****发呆,一言不发,看人的目光都是直的,有时候看着都怕怕的。
梁辰想,她怕是思念大公子了。
在这高高的咸阳宫里面,有这么多受苦的人,在这高高的咸阳宫外面,也有数不尽的受苦的人。梁辰自己、大公子,小寒姑娘……,或许还包括尚在襁褓中的六福,大家生来就是皇上的奴仆,这是谁也逃不开的命运!
藏书楼大院,树木高大,花草葱茏,知了在不停地叫着夏天,听着听着,就让人困倦了。
宫女敬婵放下陶盆,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想顺手使用“神女”的面巾,却又缩了回去。那神女看着呆呆的,备不住把她所有的动静都记在心里,回头有精神了,要找她算帐的。
“咣当”一声,她碰了一下,盆子没破,水洒了。这下不用出去倒水,改收拾地面了。她偷眼看看那神女,刚才那么大动静都没动一动,这功夫,真的不一般啊!
……
小寒在发呆,起码在外人看来就是这样。
身体在一点点地恢复,身上的淤青慢慢散成了黄色,胳膊上的皮又被脂肪撑了起来,模一模,又有了弹性。疼的地方已经不疼了,但是她懒得动,别人以为她伤得不能动,吃喝都给她端过来。
好好吃饭,她是能做到的,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不会跟食物过不去。
痛苦和思念会时不时地冒出来,但她不能让自己沉溺其中。上帝把她打发到大秦是有任务的,她不能在哭哭啼啼中浪费时间。人们哭,都是哭给值得的人、心疼的人看,没有这样的人,干脆不哭。
既然没那么容易出去,她就要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干?
养好身体是第一步,起义军杀入咸阳宫的时候,她得有能力逃命,所以,锻炼身体不能懈怠。
乐观地想,进了咸阳宫,未必就是坏事,她算是打入敌人内部了。怎么做,得相机行事,始皇帝没见着,还想不出怎么在敌人内部起到作用。
美人计不在她的考虑之列,携带了两千年的信息,如果还靠身体工作,那她真的要鄙视自己了。
必要时候,得装神弄鬼,或装疯卖傻,打击敌人不需要考虑手段。有了神女这个身份,估计一般人也没人敢惹。
现在如果有机会,赵高把脖子伸过来,她就不会犹豫了。
现在,她狠得下来。
敬婵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轻轻探问:“姑娘要喝点水吗?”。
小寒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问话的人。她知道她身边的人对她都负有看管之责,她们都是探子。她该怎么与他们相处呢?
“姑娘要喝点东西吗?”。敬婵又小心地问了一句。
“啊——”,小寒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好几天不出声儿,声音变得这么难听,一定是哭坏了,前几天还有点发烧,说不定烧坏了呢。这声音让她想起那个会“走阴”的女人。那女人的声音也很难听,眼神躲闪,精神游离,说话却一下子命中靶心。
敬婵怯怯地往后退了一小步,神女发呆的时候还好,盯着人看的时候好怕人呀。
小寒闭了下眼睛,又忽地睁开,把声音压得沉沉地,用钻头一样的眼神望着她,说:“你晚上敢睡觉吗?”……
敬婵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身上凉嗖嗖的?
“你不要睡觉,小心我跑了。晚上我的翅膀就会长出来。”她说得煞有介事。
“围墙上要粘上蒺藜,院子的上空要拉上铁网,你们得小心我从空中跑了。”
敬婵往后退了一步,她不由得想缩到角落里去。
小寒站起来,往前撵了一步,压着嗓子继续说:“如果有看管我的军士,你让他们全身重甲,我睡不着的时候,怕伤着他们。”
“你离我远点,我有时候管不住自己的,出了事儿,皇上不会怪我,他只会怪你。”
敬婵怕怕地又退了一步,这话倒是真的,出了事儿,她只能自认倒霉。
“给我找袋陶土来,我要做小人儿,到了月圆的时候,我要吩咐他们几句话。我生病了,他们得给我办差去。”
“给我找几条麻袋,另外要找一大堆沙子。隔几天我要在沙子里埋一会儿,吸点湿气,要不,我的皮肤会裂开,我怕露出来的骨头吓着你呢。”
敬婵哆嗦起来,牙齿抖动得“咯咯”响。
小寒又撵上一步,继续压着嗓子:“你别怕,如果骨头真的露出来,你就往我身上浇点水,皮肤会自己愈合。记住,别浇多了,水太大了,皮肤会自己月兑落,一层一层的,我倒没关系,反正新皮会长出来,就怕粉红色的新肉吓着你呢。”
“你和我在一起,千万不能回头看,如果身上痒痒,千万不能抓,他们不是冲着你来的,是冲着我来的,他们想亲近我,可能会认错了人。”
“对了,他们没有眼睛,是认味道的,我今天吃什么,你一定不能吃,免得他们寻着味道就爬到你的身上。”
……
敬婵一边退一边点头,她没法控制自己的牙齿,这“咯咯”抖动的声音让她几欲发狂,这时,后背开始发痒,胳膊也痒,但是不能抓,一定不能抓。她靠在门板上来回蹭了几下,可是,还是痒。
小寒逼近一步,关切地说:“不能抓哦,记住,不能抓!”
敬婵退到门槛,“咕咚”一下,向后倒去,小寒逼到近前,俯身看着她,阴阴一笑,用飘乎的声音说:“不要看你的影子,千万不能。看一次你就少一岁,你会天天掉头发。你掉下来的头发要缝在你自己的枕头里,记住了吗?”。
敬婵躺在地上连声“哦哦”,“哦”了几声,腿一蹬,头一歪,不动了。
小寒直起腰,冲天上的太阳翻了翻白眼,就这水平还敢当探子,不自量力啊!
尼玛的,换赵高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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