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父母撕破脸闹离婚起,艾丽丝便一直寄住在外公家,从外婆那儿学了几年中文,但由于外婆早逝,她的中文能力自然跟着停滞。
经过这么多年,她的中文字汇早已忘得精光,但有句话外婆常挂在嘴上,令她印象深刻。
祸不单行。
她没有华人朋友,更不会特别去查这句中文成语的意涵,大概只晓得,当一件祸事发生之后,灾厄会紧接着来报到。
或许当前她面临的情况,只能用这句话来形容。
万圣节过后不久,就在全世界正欢欣鼓舞的准备迎接圣诞节时,某一天,外公的第二任太太露易丝在深夜来电。
露易丝在电话中飮泣,哽咽地告诉她,她最爱的外公,因为心肌保塞,在送往医院的途中猝逝。
那一刻,她瘫软在温暖的被窝里,体温不断流失,她浑身冷得像冰块,僵硬而且完全丧失思考能力。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赶赴医院,拨开哭成一团的亲友,走到外公面前,紧紧握住他冰冷的双手,倒在硬邦邦的遗体上放声大哭。
外公是电影圈的名人,同时又跨足了教育界,尽避年轻一辈对他不见得熟悉,但他在业界有一定的分量,猝逝的消息一出,南加大电影艺术学院即刻在各大报刊登讣闻,并且成立了治丧委员会协办追思会。
追思会地点设在南加大电影艺术学院的某个室内礼堂,当天可说是星光熠熠,来了不少电影界闻人,以及诸多与外公有交情的老牌巨星,或是曾受过他拔擢推荐的新世代影星。
她戴着墨镜,一身极简素面黑色长洋装,坐在亲属那一区,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之中,彷佛她根本不存在。
许多老牌巨星陆续献上花束,棺木里那尊肃穆的冰冷遗体,逐渐被花堆围绕。那些人走向她,用着哀伤的口吻表达遗憾,太多的面孔穿梭来去,她已分不清谁是真心,而谁又是在演戏。
反正,真心与否,在好莱坞已不具任何意义。
所有的面孔都是伪善的,只有名利与地位,才是最真实的。
这句话是外公在好莱坞打滚数十年,与无数名人接触交往后,得到的最大启示以及感慨。
“嘿,你还好吗?”
低醇声嗓擦过耳膜,将沉浸在忧伤中的艾丽丝带回现实。
她抬起脸,隔着黑色镜片看见那张伤透她的男性脸庞,大脑有过短暂的空白。
“你来这里做什么?”这是艾丽丝自今天睁眼以来,第一次开口。
伊莱一身低调正式的黑西装,他摘下墨镜,神情阴郁地凝视她。
“我是来哀悼致意。”他慎重的说,绿瞳充斥着浓厚的忧虑。
但,这样的他在艾丽丝眼中看来,不过是在展露演技,她丝毫不为所动。
“谢谢你,欧狄斯先生。”她冷淡的说道。
察觉她身上散发出敌意,伊莱没有特别的反应,唯独那双绿瞳闪烁着奇异光芒,沉默地盯着她好片刻。
“你已经哀悼过了,请离开吧。”墨镜下的大眼缓慢别开,即便隔着镜片,她依然拒绝与他对视。
“艾丽丝,你的身边还有很多人爱着你。”伊莱低哑地安慰。
“欧狄斯先生,我想我们应该还没熟到,需要由你来对我说这些话。”她像一只剌蜻,竖起身上的刺,挖苦的回应。
“你在生我的气吗?”伊莱敏锐地问。
“可以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要生你的气?”她露出嘲讽的笑。
难道她……发现了?不,不可能。如果她知道,她不可能这么冷静,她早就该来找他。
伊莱飞快在心底推翻自己的猜测。
“你打算一直站在这里,妨碍其他人吗?”艾丽丝直接下达逐客令。
伊莱又深深凝视她一眼,说:“发生这样的事,我真的感到很遗憾。”
望着高大的背影,穿过黑压压的人潮,消失在礼堂门口,艾丽丝将脸别开,鼻尖逐渐泛红。
她知道,她表现得像个刚失恋的幼稚鬼。即便伊莱否认那段感情,至少他主动释出善意,这是丧礼,他做得已经够好了,她不该那么恶劣。
但她就是忍不住想对他凶,她承受了太多痛楚,她必须释放,于是他成了倒霉的出气包。
无妨,这是他应得的,他欺骗了她,否定了她。艾丽丝自我安慰地想道。
她发过誓,她不会再为他掉一滴泪,她守住了对自己的诺言。
这一刻,她的泪水是为了挚爱的外公而流,绝对不是为了他。
绝对不是。
永远捉模不定心思的大导演,在平安夜当晚,临时决定放剧组几天假,为了这部电影劳心劳力的工作人员,就像是提前收到圣诞礼物,兴奋得差点掀翻片厂。
伊莱的专属休息室里,造型师正在活动式衣架前,整理他刚月兑下的戏服,一旁沙发上,制片正在与他的经纪人闲聊。
伊莱独自坐在化妆镜前,垂落长睫,默不作声的抽着烟。
偶尔,他不经意的扫眸,触及镜中那张完美无瑕的俊颜,竟觉得无比陌生。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沉淀,努力回归现实生活,不让那段离奇的遭遇影响他的判断能力。
这其中也包含他对艾丽丝的感情。
“伊莱,你已经计划好怎么过圣诞节?”
一张上着浓妆的娇艳脸蛋,倒映在化妆镜中,伊莱蓦然回过神,望向身后的女人。
是香缇。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利用她,他给了她许多旁人没有的特权,譬如可以自由进出他的休息室。
“我在想,如果你没有计划的话,或许我们可以一起……”
“艾丽丝呢?你知道她有什么计划?”伊莱不等她说完,便打断她。
香缇毕竟年纪轻,藏不住心思,脸色随即产生变化。
“这关艾丽丝什么事?”她受够了!
艾丽丝艾丽丝艾丽丝!每一回伊莱与她的谈话,最终话题总会兜向同一个——艾丽丝!
“我只是想知道她的近况。”伊莱毫不掩饰语气下的热切。
忍了这么长的时间,香缇终于爆发了:“听着,我真的想搞清楚,你到底是对我有意思,还是艾丽丝?”
“我对你没意思。”伊莱眼不眨地说道,算是给了答案。
香缇错愕得张了张红唇,好片刻才找回声音,火冒三丈地质问:“所以每一次你主动跟我说话,每一次开口约我出去,全是为了艾丽丝?”
伊莱没说话,表情默认。
香缇感觉像是被当众甩了一巴掌,难堪又愤怒。“伊莱·欧狄斯,你这个混蛋!”
“我很抱歉。”伊莱捻熄香烟站起身。
“你——我的天!你不可能对艾丽丝有兴趣,这不可能!”即使已从他口中得到答案,香缇依然难以置信。
“相信我,这绝对有可能。”伊莱神情坚定的说。
“可恶,我就知道是这样!”香缇重重咬紧下唇,在一旁的空椅跌坐下来。“香缇,如果我无心的举动伤了你,我真的很抱歉——”
“为什么?二香缇满眼受伤的瞪住他。“你大可以直接去追求她,何必透过我了解艾丽丝?”
其实她老早就发现,每一次伊莱私下约她,谈话内容总是有意无意绕着艾丽丝打转。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但是每一次都不例外,每一次!
再迟钝的白痴也察觉得出来,伊莱真正感兴趣的人,不是她,而是艾丽丝。
碍于自尊心,再加上伊莱始终没点破,于是她抱持着一丝希望,继续自欺欺人相信他是喜欢她的。
“我跟她之间的事很复杂。”伊莱并不打算对外人交代太多。
香缇或许年轻,但她不是傻瓜,她当然晓得伊莱不可能告诉她事情始末。
“我真是不懂,她那么不起眼,而且刁钻古怪,脾气又不好,你为什么会喜欢她?”
绿瞳浮现一抹骄傲的笑意,想起那个女人,伊莱的心一阵柔软。
他说:“她跟我共同经历了一段不可思议的旅程,在旅程中,我们曾经用生命守护彼此。”
香缇迷惘的眨眨眼。他跟艾丽丝?这怎么可能?什么时候发生的?
“我知道这很难理解,但我说过了,我跟艾丽丝之间很复杂。”
“但——她从来没对我提过你,一句也没有。”带了点恶意报复的意味,香缇泼了他满脸冷水。
“或许对她来说,我并不重要。”他是个优秀的演员,没让香缇看透他当下的真实情绪。
焦虑。不安。怀疑。
以上这些,全都不该出现在自负过人的伊莱·欧狄斯身上。
“我真的不懂……”香缇神情失落的喃喃自语。
伊莱轻扯嘴角,勾起椅背上的皮夹克,转身步出休息室。
“慢着。”香缇追至门口喊住他。
伊莱停步,侧身斜睐。
香缇别扭的迟疑片刻,满脸不情愿地问:“你不是想知道艾丽丝的圣诞节计划吗?”
伊莱先是微怔,下一秒展颜而笑。“如果你愿意透露的话,那我会很感激你。”
艾丽丝痛恨这个圣诞节。
不,应该说,她恨透了每个圣诞节。
打从有记亿以来,在这个象征着团聚的特殊节日,她就像一颗球,被爸妈踢来踢去,到最后又踢回原点,留在外公家过节。
后来,外公再婚了,而她也不再是相信世上有圣诞老人的小女孩,她认为外公应该与露易丝拥有私人空间,自己不该每一年都前去打扰,于是每逢圣诞节,她就开始帮自己安排行程。
度假村滑雪啦,大峡谷看日出啦,欧洲当背包客啦,诸如此类的活动,目的自然是不希望外公担心她在圣诞节落单。
今年的圣诞节,她没帮自己塞满行程……已经没那个必要。
唯一关心她,在乎她,爱她的人,已经离开了,她不需要再撒谎。
客厅里找不着半点圣诞节的装饰物,每一处可以充当桌面的平台,不是堆满书籍就是DVD,艾丽丝靠坐在沙发里发呆。
今年的圣诞节不必再为了谎言而瞎忙,可以懒洋洋的躺在床上,捕捉灵感,创作剧本,这不正是往年她所期望的吗?她应该高兴,不是吗?
但,所有与高兴相关的词汇,从她返回现实世界后,便与她绝缘。
“或许我该写一部剖析失恋后,如何重建自我的故事?”她喃喃自嘲。空的。
不论是她的心,她的生活,乃至于她整个人,都是空的。
艾丽丝用手心揉着前额,决定起身出门替自己买份披萨,或许还有一打啤酒什么的,把胃填满,或许空虚感会少一点。
当她慢吞吞地穿好大衣,坐在玄关上套着长靴时,门铃响起。
“是谁?”她头也不抬的拉高音量问道。
“是我。”熟悉的男性磁嗓,穿透厚实的门板,落入耳际。
彷佛怕她错认似的,几秒之后,男人又补上一句:“伊莱·欧狄斯。”
她的心一瞬间被掐紧,涌现窒息般的痛苦,她呼吸艰困地低喘起来。
下一刻,她缓慢的站起身,手里紧抓着雪花图样的毛线手套。
“小艾,开门,我想跟你谈一谈。”
“欧狄斯先生,我想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
门外的男人沉默片刻才重新提嗓:“那么,假如我不是伊莱呢?”
她愣住,下意识回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假如,我说,是路德想找艾格妮丝谈,你愿意开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