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八月,丹桂飘香,天幕中没有一片云朵,更显得高远。
回京有几天,莫颜忙得脚不沾地,宫内有诸多事务打理,她和万俟玉翎只有晚上才能在床头相见,她是眼睁睁地看他天不亮起身上早朝。
按照计划,回到京都之日就是永平侯府众人问斩之时,但是中途在礼州的下丘县出现插曲,农历八月十三,又是大哥莫轻风和陈英的婚期,见血光晦气,所以万俟玉翎把时间推迟到中秋后。
“娘娘,奴婢新做了桂花卷糕。”
墨紫提着食盒进门,忙不迭地献宝,展现她得意之作。
宝贝和宝宝听到声音,比谁都积极,三两下爬到椅子上,宝贝突然想到要净手,又跳下椅子,迈着小短腿折腾一趟。
“仔细烫嘴。”
莫颜分别捏了捏贝贝和多余的脸蛋,两个小的抬起手,显得很不耐烦,啊呀呀地叫了几嗓子。
才走十几天,他们就把她这个当娘的忘在脑后,只肯让墨冰换尿布。
“味道很好。”
宝贝掰下一小块,放在口中咀嚼,才两岁多,和小大人一样,板着小脸,故意装作老成。
莫轻风要成亲,莫府忙着准备聘礼等物,最近他偷懒,给宝贝和宝宝布置任务后不见踪影。
莫颜可以理解一个大龄剩男想要父凭子贵的心情,不和他计较,反正在大哥眼中,色字当先。
北地局势紧张,莫轻雨在来信提到情况正常,他看到袁焕之指挥作战,因为几次都是对方先退兵,不晓得蛮族玩什么把戏。
只露出侧脸和背影,那人出现几次,似乎让人认定他袁焕之还在北地,自己玩起分身,越发证明万俟玉翎的猜测。
想到袁焕之很可能已经在京都某条街道上,莫颜眯了眯眼,忍住内心的小兴奋,只要人在,花点力气,肯定能找到。
再完美的计划也不是无懈可击,细心寻找,总能发现漏洞,可大可小而已,若能抓住一个人的弱点,加以利用,会有意想不到的成效。
“娘娘,胡老爷死后,因为他生意中有不法勾当,家产充公,您知道他背后之人,是京都什么大官吗?”。
墨冰虽未跟着去礼州,但是作为原来的暗二,自然少不得消息。
莫颜还记得胡老爷嚣张的口气,他口风严,没透露那个大官是谁,不过言谈中,不惜得罪鲍知县,恐是其背后的人很有权势,应该不是籍籍无名的小人物。
她猜测,胡老爷的靠山应该和蛮族收买的京官不是一个人,否则哪容他放肆。
“的确是个大官。”
胡老爷到京都做生意,偶然遇见那个大官,二人一见如故,胡老爷为攀交情,送出不少金子。
“谁啊,明目张胆地收礼!”
作为京官就应有点见识,被一个乡绅用金子收买,眼皮子有多浅?
莫颜抿了一口茶,忽然想起胡老爷对美色上的执拗,随口问一句,“送出几个绝色美人?”
墨冰抽抽嘴角,不言语,莫颜点点头,一副了然的模样,“原来是男子,谁啊?这么有品位。”
首先被怀疑之人是叶相,但在京都,比礼州知府官大的,随手一抓一大把。
叶相喜好男色,无稽之谈,他本人破罐子破摔,脸皮练得比城墙还厚,根本不在乎了。
“没送美色,只送金子。”
胡老爷认为金子比银子贵重,开口闭口喜欢用金子作为悬赏,这是暴发户的普遍特点。
京都有底蕴的高门,谈论金银,他们觉得钱财是粗鄙之物,更爱风雅有格调的古玩瓷器,用金子就能攀上的……莫颜眼皮跳了跳,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主仆二人对视,墨冰一脸沉重地点点头,明明白白地告知,“如您所想,就是这样。”
“本宫收回之前的话。”
莫颜翻个白眼,墨冰再来打趣,她就给大堂哥莫轻云另外赐个美貌丫鬟。
暴发户,眼皮子浅,这都什么和什么?她怎么能这样形容自家爹爹。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送上门来的,不要白不要。
“我爹爹收了胡老爷多少金子?”
莫中臣和胡老爷是一种人,唯一差别,他不爱美色,心肝宝贝只有明晃晃的金子。
爹爹曾经说过,只有背地里抱着箱子数金子的时候才最为充实,可以忘记世间一切烦恼,快乐似神仙。
银子莫中臣也很喜欢,但它不如金子贵重,所以排到次位。
“先后送出去三四箱,约莫有几千两吧。”
胡老爷也不容易,他有眼色,见对方喜欢实打实的金子,赶忙在礼州调配,请专门的镖师运到京都。
他喜不自胜,没成想在民间竟然能遇见大越的丞相,一品大员,关键人家是皇后娘娘的亲爹,国丈,随便抖抖手,未来的皇商之位就是他的!
套交情得循序渐进,胡老爷按捺下激动的心情,每隔一段时间固定跑京都一趟,带些花重金购置的陈酿和金子,每次都让莫相眉开眼笑。
“胡老爷和手下人说,等八月十五之前再来京都送节礼,顺便提提皇商一事。”
墨冰揉揉眉心,越发同情胡老爷,从开始人就没找对,莫相只进不出,又有两袖清风的名声,所以极大可能不承认。
到底,谁是谁眼中的肥羊?
民不与官斗,胡老爷动机不纯,只能吃个哑巴亏,肯定是不敢闹出去。
如今人死了,一了百了,莫相空手套白狼,得到几千两金子,死无对证,无人追查受贿一事。
“不作死就不会死,胡老爷自找的。”
莫颜的态度薄凉,她给胡夫人施针,结果最后胡夫人小产赖到她的头上。
胡老爷召集人手找麻烦,人手拎着砍刀,带着杀意,她没出手,这些狗腿被蛮族刺客波及砍杀,只能说命不好。
如今胡家家产充公,一切尘埃落定,此事暂且揭过去不提。
“哦,对了,爹爹得了几千两金子的消息,找个机会透露给我娘。”
莫颜从衣袖中掏出一面小铜镜,美滋滋地照着,铜镜中的女子肤色白里透红,灵动的眼中还闪过算计的光。
哼,大婚时候,爹爹不知道从哪个街头的货郎手里买的廉价胭脂水粉,以至于她在被掀盖头时月兑妆,模样比鬼好不了哪去。
有那么多金子,藏着掖着,难道那些银钱和母鸡一般能下蛋?
男人有钱就变坏,莫颜算计爹爹莫中臣,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甚至脑补一番娘吕氏发现他偷藏小金库,府上鸡飞狗跳的样子。
“是。”
一向淡定的墨冰一个趔趄,差点撞到多宝阁上,她快速调整身形,用帕子点了点额角。
农历八月十六,在菜市口斩首永平侯府众人,并且贴出夏明轩和夏若雪的悬赏画像。
与此同时,在城北某处小巷子中,夏明轩拉着一车柴禾进到自家的小院。
“明哥哥,今儿这么早。”
周倩儿正在院中浆洗衣衫,满满一大盆都是夏明轩的衣物。
作为大家公子,和市井中的小老百姓不同,他无法忍受一件衣衫在身上穿几天不换。
周倩儿还是很爱干净的,可也不能保证天天梳洗,头上抹点头油,可以支撑一周,理由是,每日洗澡太费柴禾。
百姓人家的柴禾都靠买卖,一捆好几文钱,没有井的人家,出门打水要走一刻钟,都忙于生计,能勤快地擦洗就不错了。
“恩。”
开始新婚夫妻情意浓,见惯大家闺秀的做作和青楼风尘女子的浪荡,清新的小家碧玉,让夏明轩很是新鲜。
但是接触时间一长,他就受不了周倩儿生活习惯,譬如如厕后竟然不洗手,让他无比嫌恶。
或许是伪装太好,周倩儿浑然不觉,被夏明轩时不时送出的小玩意哄得如泡在蜜罐里。
“进去换身衣衫吧,正好一并洗了。”
周倩儿哼着小调,用袖口在额前抹了一下,她双颊有运动后的粉红,看着清丽宜人。
“好。”
夏明轩喉头动了动,瞬间感觉**窜出热流,他一手掩饰裆部的尴尬,眸色幽深。
昨夜梦见和表妹莫颜在床上行鱼水之欢,莫颜那一声娇娇软软的“表哥”让他痒到心里。
半夜突然醒来,看到周倩儿正躺在他身边,夏明轩马上泄火,提不起半分兴致。
刚才,那种冲动的感觉又来了,算算,他禁欲十来天,也该用周倩儿纾解一下。
今日在闹市看到张贴的布告,京都百姓都在议论永平侯府一事,自从夏明轩开暗娼馆的丑闻被暴露后,他就成了人人喊打的丧家之犬。
百姓们兴致勃勃,表示通敌叛国的贼人早应该伏法,皇上皇后娘娘应当更果决,他们商议在侯府众人问斩去看热闹,顺便带上臭鸡蛋和烂菜叶子。
“让让,让让。”
夏明轩很是暴躁,他在贫贱的城北已经躲了一个多月,没有北地蛮族的消息,也未找到妹妹夏若雪,难道他要隐姓埋名,一直和周倩儿做真夫妻?
他是尊贵的侯府世子,如若不是落难,周倩儿给他做洗脚丫鬟的资格都没有!
心里潜藏着怒火,夏明轩的态度不算好,周倩儿沉浸在爱河中,卖力地洗衣衫,不时地用木棒敲打几下。
“明哥哥,你闻到香味了没?爹在烤鸡,一会儿咱们到隔壁吃饭,正好把咱家的酒捎上。”
周倩儿直起腰,用手捶打几下,小鼻子嗅嗅,很是惊喜,自从她嫁人后,日子过的不错,经常能吃到肉,周围的街坊邻居每次见她都要夸赞几句。
麻利地挑起竹竿晾晒衣服,周倩儿看着门口闪现的衣角,心中更是甜蜜。
“好。”
夏明轩声音平静,漆黑的眼中是深不见底的阴霾之色,穷酸人家,吃一只烤鸡就了不得,能高兴好几天,他越发受不了周倩儿的小家子气。
在永平侯府,他什么人没见过,周家父女的小算盘,他清清楚楚,还想拿他当傻子玩呢?
说白了,父女俩联手哄骗他的银钱,几两银子就让他们乐得睡不着,殊不知,他以前打赏小厮都比这个数多。
日头西斜,做工的人回到家中,在小院内,周倩儿清晰地听到巷子里人家开门关门的声响。
很快,家家户户升起炊烟,空气中飘来饭菜的香味。
周老头在墙根下放一块石头,他站上去,露出半个脑袋,对着院中的周倩儿招手,“烤鸡做好了,你娘买到新鲜的莲藕,收拾收拾,一会儿开饭了!”
两家就隔着一道墙,平日出入方便,周老头叫唤一嗓子又开始拾掇院子。
“明哥哥,我先过去帮忙。”
周倩儿本想叫自家夫君一起过去,忽然想起他每日回到家中都要打算盘,算算一日的收益。
隔壁院落,周老头刚把鸡赶入笼子中,见周倩儿进门,赶紧把她拉到屋里,向外望了望,见女婿林明没跟过来,小声地问道,“你这死丫头,都一个多月了,还没查出来他做什么营生?”
周老头觉得不对劲,林明既然是大户人家的私生子,吃喝不愁,每日在固定时间出门,到底去干啥了?
听说这样见不得光的人内心扭曲,说不定在外面有外宅。
男人嘛,三妻四妾不是问题,他有了几个钱后,也没少到窑子里转悠,那水女敕青葱的姑娘,总比自家老妻强。
“你长点心眼,万一他的银子都被妖娆的小贱货哄去怎么办?”
周老头紧紧地盯着周倩儿,“你那还有多少银子,给爹点。”
“爹!”
厨房传来炒菜声,周倩儿估计娘听不到,跺了跺脚,不认同地道,“你又被下贱窑子里的小蹄子迷成这样?”
还不到月中,周倩儿前前后后给周老头三四两银子,他们家以前一年开销都被花出去了。
“怎么说话呢?”
周老头拉下脸来,表情愤恨地打了周倩儿一巴掌,“没出息的东西,要不是爹我,你能攀上这门亲事?”
周老头过寿,夏明轩提着肉上门,被他盯上,于是算计自家闺女,嫁个有家底的,总比做苦工的好。
“你富贵了就不认爹,我养你何用?”
周老头骂骂咧咧,周倩儿红着脸,想到夫君很可能马上过来,她不愿意撕扯,又给周老头二两银子,哄得他眉开眼笑。
“爹,你省着点花。”
二两银子啊!周倩儿不舍地盯着那块碎银子,她看上银楼的一对银丁香耳坠,几百文都没买。
“晓得,今儿是好机会,酒后吐真言,你好好套话。”
周老头始终对女婿的话半信半疑,总觉得哪奇怪,他尝试在身后盯梢,几次都被甩开。
“你这丫头就是死心眼,你弄清楚他的身家,温柔小意,多哄点银子出来。”
周老头见自家闺女不以为意,苦口婆心地劝说,“你傻不傻,这世界上有谁比爹娘更亲?说句不好听的,他万一在外头有小的,小的比你先生儿子,以后有你地位吗?”。
“爹,怎么可能,明哥哥不是那样的人。”
周倩儿一愣,动作僵硬,嘴上不肯承认,内心却接受这个说辞。
“不是,你多了解他?他做什么赚银子你知道?给你三瓜两枣的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人心易变,周老头始终觉得,林明有银子,很多女子愿意上赶着贴上来,万一周倩儿人老珠黄,被休回家,好歹有银钱傍身。
“爹爹说的是。”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周倩儿慢慢回味,最近林明对她的态度说不上热络。
例如晚上,她想要的时候,手臂主动缠着他的胳膊,他粗鲁地一把推开。
周倩儿很委屈,觉得自己就和荡妇一般,试探过一次后,她歇了心思。
林明有自己的账本,单独锁在匣子里,而她不知道有多少银子,更没有钥匙。
爹爹不会害她,看来她是应该留心些。
夏明轩在院子坐一会儿,爹娘已死,侯府其余人和他没关系,他对此不是很关心。
但是问斩那日是个很好的契机,说不定能见到妹妹夏若雪。
他戴着面具,妹妹或许认不出他来吧?
夏明轩突然脑中闪过一道白光,想起兄妹二人小时候说过的一句话。
那年夏明轩托人买来一套瓷女圭女圭,要送给表妹莫颜,而夏若雪看中瓷女圭女圭,又哭又闹,不肯罢休。
“莫颜不过是你表妹,我才是你的亲妹妹!”
夏若雪霸道地抢走瓷女圭女圭,尖叫道,“你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万一我和莫颜有一天同时被拐子拐走,你会救谁?”
夏明轩很无奈地模着她的头,“你一个大家闺秀,张口闭口都是市井间的粗俗语言,什么拐子?你是正宗侯门千金,若是有天兄妹失散,哥哥就捧着一套瓷女圭女圭等你回来。”
夏若雪不闹了,很是认真地看着他,这段话他们兄妹铭记于心,前几年玩笑中还提及过。
找妹妹,就用一套瓷女圭女圭,她看到,一定能找到他。
想到此,夏明轩的脸色阴转晴,连一向看着别扭的周家人,他都不再反感,抱着一摊酒上门。
“来来,开饭了!”
周老头和周倩儿达成共识,脸色看不出异常,对这个女婿,他有几分欢喜,当然是看在钱的面子上。
“爹,这烤鸡闻着就香!”
夏明轩爽朗一笑,一家人在院中开席,夏明轩坐到周老头对面,殷勤地倒着水酒。
“咱爹以前还在烤鸡铺子当过学徒,今儿可是借光,不然我都好几年没尝过爹的手艺。”
周倩儿端着一盘下酒的花生米,还有几样凉拌菜,放到桌上,特地把一盘拍黄瓜放到夏明轩面前。
烤鸡表皮金黄酥脆,上面被改刀,这样可以让烤鸡更入味。
周老头为选鸡跑遍了大半个集市,回来亲自杀鸡,月兑毛,腌渍,烘烤,折腾一天。
席间几个菜都是夏明轩喜欢的,他夹了一块清爽的黄瓜,与周老头推杯换盏。
“爹,京都冬日里没准还要下大雪,我琢磨着这两天请人,把咱们两家房子再修缮一遍。”
夏明轩不确定要在这边住多久,不想委屈自己,墙壁发黄,他看着不舒服,总想找人刷得雪白。
带上周老头一家,目标小些,而且周老头家的瓦片裂了很多,需要换新。
农忙过后,京郊庄户人家进城做活的人成群,彼此都不知道根底,快的话,从早到晚,一天就能完事。
“好好,我女婿孝顺,我是个有福气的。”
周老头拈了一颗花生米,笑咪咪,菜还未上全,他和夏明轩已经喝下去十几杯酒。
“明哥哥,你少喝点。爹爹酒量好呢。”
周倩儿开窍后,假意劝说,她猜想以他的性子,定然会不耐烦,喝得更多。
“是吗,那就要一醉方休了!”
夏明轩正想用喝酒来分享喜悦,一口气喝完一大杯,又撕下一块鸡胸肉,连连称赞周老头的手艺。
父女二人彼此使了个眼色,周老头是想,把人灌得烂醉如泥,他趁着天黑潜伏到隔壁,找女婿匣子的钥匙,打开看看其中到底有什么宝贝。
理想是美好的,人也被如预料那般被灌醉,但是周老头和周倩儿觉得自己心都不会跳了,这惊魂一夜,在他们一生中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