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筝在丫鬟的带领下来到四房这边的院子。
这处与崔大太太那边的人来人往不同,显得格外的安静。连声鸟雀的鸣叫也不可闻。
在荣筝踏进闵氏的卧房前,已经有丫鬟替荣筝通传了。接着丫鬟替荣筝揭了竹帘请她入内。
荣筝还没跨进屋子就闻见了一股浓烈的药味。待走进屋里,迎面走来一个浑身素衣素服的丫鬟,向荣筝行礼。
“请大女乃女乃安!”
荣筝看了眼屏风后面的架子床,轻声问道:“太太醒了吗?”。
丫鬟道:“大女乃女乃请进去吧,我们太太这会儿醒着的。”
荣筝转过了那架绣着富贵花开的屏风,走到了床前。架子床上悬着半旧的青纱帐,帐内躺着个妇人。焦黄的脸,一点生气也没有,身上半搭着一副缥色的簇新被子。
“四太太!”荣筝顺势坐在床沿上在跟前唤了一声。
闵氏目光呆滞的看了她一眼,有气无力的说道:“是大女乃女乃来了。”说着欲要坐起来,却被荣筝给按住了,劝慰道:“四太太身上不好,就躺着吧,快别动。”
闵氏满是歉意道:“倒是失礼了。郡主呢,她来没有?”
荣筝摇头道:“郡主她身体也不好,让我代她来的。”
闵氏道:“让郡主费心了。”
几句话下来,倒让荣筝暗自纳罕,闵氏的语气很平静,情绪也一直控制得很好。或许这么多天过去了,她已经接受了这件事。
“出了这样的意外,如今也没有挽回的可能了。请太太节哀。”
闵氏第一次在荣筝面前流下了眼泪,丝毫不去掩饰,任由泪水滚落到了枕头上。她目光有些空洞的望着帐顶,有些自责,又带着无比的凄凉说道:“我和他爹只养了他这么一个儿子,因为添了他,大夫说我不能再生育了。如今他却先我和他爹走了,你说这日子还要不要过!”
“七爷走了,他不会回来了。太太您可要保重啊。”
闵氏道:“我总是责怪他,要是知道会有这样一天,我一定收回那些话……”
“太太,药来了!”
一个女声从屏风外传了出来。
荣筝还有些纳闷,匆忙抬头,却见一道人影已经闪过了屏风。出现在她面前的便是二十来天不曾谋面的李十五娘。
十五娘见荣筝在此,也微微的感到诧异,很快又恢复到平常的样子,点头道:“阿筝来了。”
荣筝站了起来说:“我替郡主来给七爷上香奠酒。”
十五娘手里捧着个填漆盘子,放着一盅才熬好的药。旁边还有一个小碟子,里面盛着一块福饼。
她轻声道:“太太,该喝药了。”十五娘将盘子暂时交给了身后的丫鬟,又去扶闵氏坐起来。将一块绿手巾围在了闵氏的脖子上。服侍闵氏用了药,给闵氏擦了手,将福饼递到了她手上。
荣筝在一旁呆呆的看着,见十五娘做事十分的细致。言语也温温柔柔的,是个十分妥帖的人。
闵氏吃了两口福饼便不想再吃了,将剩下的饼子递给了十五娘。
十五娘皱眉道:“今天这个不甜吗?”。
闵氏道:“太甜腻了。”她又看了一眼荣筝,说道:“大女乃女乃,我精力欠佳,让十五娘陪陪你吧。”
荣筝自然是听从安排。接着她便跟着十五娘去了隔壁的一间屋子。
“阿筝,你喝什么茶?这里有碧螺春、雀舌和信阳毛尖?”
“我啊,随便怎样都好。”
十五娘便给荣筝沏了一碗碧螺春。接着就安静的坐在荣筝的身畔,双手交叠放在了大腿上。目光温柔。
荣筝留神打量着十五娘。梳着垂鬟髻,却不似任何的珠翠。结头发的丝绳也全部换成了白色。鬓角还戴了一朵白色的绢花。衣裙也皆是一色的细麻。她震惊之余,才明白过来,十五娘这是在给崔尚州持服戴孝。
“十五娘,你这是……”
面对荣筝的诧异,十五娘显得很坦然,她苦笑道:“你还看不出来么?”
“可是你毕竟也没进崔家的门,你这样的话可想过将来吗?”。
“将来?都安排好了啊。他们将五伯家的祥哥儿过继到了七爷的名下,那个孩子虽然有些胆小,但我见他也还算机灵。只要磕过头,献过茶,我就是他母亲了。将来我会好好的教导他,读书识字。凭着我们李家的关系,以后去参加科举走仕途想来不会太难。听说已经启过蒙了。我看过他写的字,十分的俊秀呢。真难为他了,小小的一个人,笔还握不大稳……”
“够了……”荣筝从昨下午听见这个消息到现在,虽然也哭了几场,却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难受。她哽咽的揽过十五娘的肩膀,让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悲痛道:“其实你不用这样做的。寡妇都还能再嫁,何况你并未过门,你还有未来。不要把一生都埋葬在这里!”荣筝不忍看见十五娘将来守着一个嗣子凄凉寂寞的过一辈子。像十五娘这样活泼可爱的女孩,不应该早早的就结束了自己的青春。
十五娘依偎在荣筝的怀里,无声的流着眼泪说:“这就是我未来要走的路,不然我还有什么办法呢。他突然就撒手人寰了,这一辈子再也看不到他,我却不能追随他而去。只好替他好好的活着,孝敬公婆,虽然不能养育一个流着他骨血的儿子,但是这个嗣子我一定会当成亲生的一般教养,会一直供奉着他的香火。”
十五娘的话却让荣筝犹如剜心般的疼痛。她哽咽道:“十五娘,你不要傻气。你这辈子还没完呢。他们逼迫你这样的话,我回去告诉郡主,请郡主出面,让他们最终放了你。七爷他要是有灵,也不愿意你一直守下去。”
十五娘痴痴的说道:“没人逼迫我,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虽然活着没能嫁给他,但希望死后能埋在他的身边,碑上能够刻着‘崔门李氏’几个字。”
荣筝越发的哭得厉害,心中更是波涛汹涌,暗地里埋怨着十五娘。“你个傻气的小姑娘,他所有的柔情全给了另一个女人,他最后能给你什么。百年之后你躺在他身边,他或许也不会为你感动。”这些话在脑海里打着转转,但荣筝却不敢说出口。
“阿筝,告诉你一个我从未对人说的秘密。”
“嗯。”
“我喜欢他。我在他的棺木前已经告诉过他了,也不知他听见没有。将来到了地下,我还会再和他说这句话的。”
“十五娘!”荣筝觉得心里犹如针扎一般,她将十五娘搂得更紧了。
荣筝见李十五娘一片痴心,知道自己不管怎么劝也没有用了。除了心痛,她不知该怎么安慰十五娘。回到山庄后,她去郡主那里禀报了崔家的事。
“闵氏的情况怎样?”
“我和她说话的时候见她情况倒还好,比预想的要好许多。后来十五娘告诉我,是因为药的关系。大夫给开了抑制精神的药。”
端惠道:“遭受了这样大的打击,是个人都受不了。小七实在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这些年来只要我和君华一声吩咐,从来都是不吭一声的帮着跑前跑后,这里他早早走了。我们还要好好的善待闵氏。”
荣筝对郡主的做法没有异议。
“你遇见十五娘呢?她怎样?”
荣筝肃然道:“十五娘可傻气了,听说崔家给七爷选了个嗣子。十五娘说要做那嗣子的母亲,为七爷守志一辈子。别人怎么看这事我不管,她还没进崔家的门,没有做过一天的崔家媳妇,就这样轻易的把后半辈子给搭进去了。我只觉得心痛。郡主,您说她是不是傻气。”
端惠郡主也颇有些意外,半晌才道:“这个孩子瘦瘦弱弱的倒看不出来有这样的志气。”
“难道郡主也觉得十五娘该为七爷守着吗?”。荣筝诧异的望着端惠。
端惠苦笑道:“我可没这么说。她若真这样打算的话,将来的日子必定十分的清苦可想而知。”她想起了在福建的事。当初纪玢刚死,纪家的当家人也说要替纪玢选一个嗣子,养在她和纪玢的名下。她后半生的任务就是抚养那个孩子长大成人。纪家的打算太过明显,她不想在纪家阴沉的过一辈子。她在父亲的帮助下选择了大归。
当朝允许寡妇再嫁,前面就有不少的公主再醮的。她却依旧选择了一个人过一辈子,为纪玢守一辈子。她也不曾后悔。只是她好歹和纪玢做过几年恩爱的夫妻,虽然他死了,但是毕竟曾经的恩爱并没有因此消灭。她甘愿为他守一辈子,旁人也奈何她不得。
“李家呢,李家也会任由十五娘这样吗?”。
端惠道:“十五娘是个庶出的姑娘,听说她生母是丫鬟抬的姨娘。在家里的地位可想而知。李夫人作为她的嫡母说不定还乐见其成。不是自己亲养的不心疼,还能挣个贤良节烈的好名声,对李家来说不是锦上添花么?”
郡主的分析没有错,不过却让荣筝心寒。难不成这个世上就荣筝一人不愿意十五娘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吗?
“定的哪天出殡?”
荣筝道:“下月初一。”
端惠点头道:“到时候你再替我送他最后一程吧。”
荣筝没有说话。
很快的就到了五月初一,栖霞山庄在出殡的途中也设了路祭。荣筝依旧换了月白的衣裳,去送了崔尚州最后一程。她看见了披麻戴孝,捧着灵位哀哀欲绝的祥哥儿,更看见了同样浑身挂孝,紧紧跟着祥哥儿的十五娘。
在漫天的白色里,这两人的身影格外的引人注目。荣筝久久望着他们的身影,忍不住泪如雨下。
从西北大营到汴梁实在太远了,沐瑄最终也没赶回来送送崔尚州。荣筝想,等到他回来时,看不见昔日里的好友还不知多么的伤心。
忙完了这件事,荣筝回家住了两日。等到再回山庄时,崔家遣了个仆妇来请荣筝过崔家去。荣筝问什么事,那仆妇说:“大太太和四太太想对大女乃女乃表示谢意。”
荣筝心道,她不过按着郡主的吩咐办事,说什么谢,便推说道:“我们和七爷来往密切,他走了理应去送送他,说什么谢呢。”
后来端惠听见了,和荣筝道:“你去散漫一日就回来。难得人家上门来请。”
“可是……”
“家里也没什么事,你去吧。”
荣筝才知推月兑不了,便随那仆妇坐了车来到了崔家。
闵氏虽然看上去气色还是不大好,但好歹能下床了。十五娘搀扶闵氏到了这边的花厅。荣筝忙站了起来,她的目光从闵氏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十五娘身上。她目光沉静,一脸的温柔。
“大女乃女乃来了,快快请坐。”
荣筝又坐下了。十五娘体贴的扶闵氏坐好,还在闵氏的背后塞了一个锦袱。
“弟妹今天觉得如何?”
闵氏看了一眼身旁的十五娘道:“有十五娘照料着,还行。”
崔大太太含笑着望着十五娘说:“当真是个好孩子。”
十五娘默默的低了头,在长辈们的面前,她表现得十分的谦卑,温顺。
闵氏又对十五娘说:“我和大女乃女乃、嫂子说说话。你去别处坐坐吧。”
十五娘乖巧的答应着:“好,太太千万别太累着了。”她退下的时候无意中看了一眼荣筝。
荣筝敏锐的察觉到,崔家的两位太太肯定有什么话要和她说,而且多半是关于十五娘的。那她更应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十五娘走到这一步,她于心不忍。她不愿意看再看见十五娘有什么委屈,要是崔家敢亏待十五娘,也别怪她不客气。
“劳烦大女乃女乃跑这一趟,路上辛苦了。”闵氏有些歉意。
荣筝忙道:“坐车来的,不辛苦。也不热。”
崔大太太又命丫鬟给荣筝跟前的茶碗续了茶水,做好一副要和荣筝好好商量的架势。
“我们也不敢请郡主过来坐,只好辛苦大女乃女乃了。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大女乃女乃包涵。”
荣筝忙道:“大太太太客气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