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墨九的事愉悦了盱眙人,墨家院子门口不少人或尖笑,或打闹,赶集似的往里观望。
不过,墨九向来缺乏娱乐精神。
她让沈来福把墙角的破风车往院门一放,又让蓝姑姑端了一簸箕鸡屎混着糠秕倒进入料仓,自个儿牵一条细绳在转轴,往墙上一坐,风车便慢悠悠转起来。
飘着鸡屎味儿的糠秕一吹,门口就安静了。
“这就走了?留下来吃晚饭撒?”
墨家在盱眙没有亲朋,也不常与邻里来往,墨九出格的举动完全继承了前身,反倒没有让人怀疑,沈来福与蓝姑姑看了,也只是叹息不语。
墨九暂时安顿了下来。
因为她还没有寻到机会离开,就被召见了。
召见她的人,正是她的便宜娘。
她娘居住的+.++屋子,房门开得极为窄小,就墨九这样的个子还得佝着身子钻进去。不像人住的,却像一个牢房。
屋内安静、简陋,除了一张床,几乎没有旁的家什,墨九在门边定住,就着油灯忽闪忽闪的光线,看向帐子里的人,突地有些发瘆。
“九儿……过来……”
那人长长的白发,蓬松凌乱,瘦得像一根柴火棍子,脸上坑坑洼洼的皱纹,像一条条蚯蚓爬在干瘪的卤肉上,老得几乎看不出性别。
这个冲击比她误以为蓝姑姑是她娘时,还要来得魂飞魄散。怪不得宋骜看见她像赶苍蝇,怪不得那姓萧的看着她也像在吃大便。她到底有多丑?
蓝姑姑看她呆住,道:“姑娘,娘子在唤你。”
“哦”一声,墨九慢慢往前。
若换了旁人,肯定会吓得晕死过去。
好在她见多了怪事,倒比常人镇定。
她唤不出口那一声“娘”,也不习惯与陌生人太接近,可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她还是在那人“呼噜呼噜”的喘气声里,走近,低头问她,“您找我……”
“啪!”一个巴掌抠在脸上,不痛,却让墨九有些意外。
“千里送脸……我需要一个理由。”
她说得理所当然,可织娘的怒火本就未散,听她这么大逆不道,捂着胸口更是咳嗽不止,“你个孽障,你是……你是想要气死娘吗?”。
墨九有点冤,却没地方申诉,只紧嘴静观其变。
蓝姑姑心疼地过去扶住织娘,“娘子,娘子不要动气,好好和姑娘说……姑娘已经晓得错了,你看,她不是回来了吗?”。
织娘气喘吁吁,“跪下。”
墨九微微一愣,却没有要跪的意思。她是个没娘的孩子,受不得这样的母爱,也不懂得与母亲相处,考虑一瞬,只蹲在织娘榻前,硬着头皮安慰她。
“经常生气,老得更快——”
“混账东西!”织娘气得身子直哆嗦,抓住枕头就想揍她。可她没什么力气,被蓝姑姑一阻止,只能咳着骂,“你离家时,娘是怎生与你交代的?你却做出这种事来,是想断了墨家的根儿吗?”。
墨九不解,“就算要我嫁人,就算我终究要守寡,好歹您也给我找一个健康的男人,可以让我多霍霍几天吧?”
“你……”织娘差点背过气去,那张干瘦古怪的脸,气得更加狰狞了几分,嘴里含糊的申吟,“你是想要气死娘啊?咳咳!”
若气死亲娘,那罪过确实大了。
可墨九重诺,也从来不轻易许诺。
她不想嫁萧家,便说不出嫁的话来。
“你放心,我不嫁萧家,一样可以养活你。就算我一个人养不活,还可以给你招上十个八个女婿上门……”
织娘甩开她扶在身上的手,一口腥甜之气涌上喉头,“……你走,我只当从未生过你。”
墨九没有太过高尚的情操,莫名其妙得了这个身子,先被宋骜追,再被萧乾逮,接着送回到墨家,如今摊上这么一个鬼气森森的娘,她真糊涂了。
算了,走就走吧,她好手好脚的人,去哪都不至于饿死。想来没了她,这个便宜娘还能多活些日子。若不然,早晚被她气死……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的脚已经迈出了门槛。
“砰!”一声,背后传来撞柱的声音。
墨九猛地回身,跑了过去,扶住跌在床下的织娘,“你这个人,怎的说撞就撞?这不是逼我吗?”。
织娘无法回答她。原本她的身子就很虚弱了,那拼尽全力的一撞,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如今连气都喘不过来。
鲜血滴落在手背上,墨九又惊又急,赶紧让沈来福请郎中过来。可她身上没有银子,家里也没有存项,不得已,只好从蓝姑姑那里支借了银钱。
织娘晕晕沉沉,似醒非醒,“九儿……娘不想逼你,可墨家祖祖辈辈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娘也是没有法子……”
嫁给一个病痨子,能有什么希望?墨九张了张嘴巴,但面对这样一个奄奄一息的妇人,她也不想辩解了。
“你先养好身子再说吧,其他的事,来日方长。”
“娘这身子……是养不了。九儿,你答应娘。”
墨九眉头都皱成团了,“沈来福没告诉你吗?便是我想嫁,萧家也不会要我撒?咱何苦热脸贴人的冷**?”
“他们会要的……”织娘气若游丝的接上话。
终于说到了墨九心里的疑惑。她轻眯下眼,唇角勾出一个了悟的笑容,“他们要你添的嫁妆,是什么东西?”
织娘枯槁似的身子猛地一怔。
她像是不认识墨九似的,紧盯住她的脸,一眨不眨,“九儿,你是娘的九儿吗?莫不是撞邪了?”
“……”这老人家的智商可真丰满。
不过,她总算发现自己长得比她女儿机智了吗?墨九生怕智商被识破,让人当妖怪烧了,赶紧摇摇头,“萧家不像缺银子的人,咱们家却不像有银子的人。可除了银子,我们又有什么东西可给他呢?”
织娘避开女儿锐利了不少的眼睛,像是提不上气,喘了好半天才道,“娘自有办法。”
墨九仍觉古怪,“可是……”
“娘累了!”织娘摆摆手打断她,闭上眼,“你回房歇着去吧,明儿还要动身去楚州。”
墨九怕引起他们对她身份的狐疑,也就不再多问,只叮嘱她好生养着,调头便走,“蓝姑姑,灶房在哪?”
蓝姑姑看她今儿一直“不正常”,怕她又做傻事。
“姑娘要做什么?”
墨九瞪她:“烧水洗澡。反正要卖,总得有个卖相吧?”
织娘僵着脸,蓝姑姑也哑了口。
——
墨九当然不会随便把自己卖了,不过初来乍到,什么事情都一知半解,她不打算做什么过激的举动。更何况,平白占了墨九儿的身子,总不好在她亲娘要挂的时候离开。
她住的房间不大,但被蓝姑姑收拾得很整洁。墨九尤其满意那一面半人高的铜镜。扒掉身上脏兮兮的衣服,她舒舒服服地在水桶里洗了大半个时辰,把一身的老泥都搓净了,也没顾上穿衣裳,光着脚丫子就湿漉漉地站在了镜前。
只一眼,她差点眼晕。
好俏的一个姑娘!黑亮亮的发,水灵灵的脸,精雕细琢的身段儿,像一颗刚剥了壳的鲜笋,白女敕得有着不染人间烟火的干净,偏又生有一双似含了万千风华的媚眼……
这得算天生尤物吧?只可惜……
“暴殄天物!”
她套上衣服坐着床边,对墨九儿的遭遇百思不得其解,对自己的未来也忧心忡忡。蓝姑姑推门进来,见她发呆,拿了两张干净的巾子就为她绞头发,“姑娘别再多生事端了,你娘也只是……不想你步她的后尘。”
墨九懒洋洋瞄她,“蓝姑姑,我娘多大岁数了?”
蓝姑姑:“……姑娘把这个都忘了?”
墨九:“我只好奇,她怎会老成那样……”
适时停住话,她把问题交给了蓝姑姑,可蓝姑姑却几次欲言又止,“姑娘还是别问了,这事儿不吉利。我若说了,保不准就会倒霉……”
墨九哼笑,“要是你不说,现在就会倒霉。”
蓝姑姑想到墨九干过的蠢事,迟疑再三,终是缓缓道:“墨家祖上也不知从哪一代老祖宗开始,就有了这怪病,个个生得花容月貌,但不到二十四岁就,就,就……”
蓝姑姑大喘气的毛病又犯了。
墨九递上茶水,“叫你晚饭别吃那么多。”
蓝姑姑脸都白了:“嗝……我是不是要倒霉了?”
墨九拍着她的后背,“如果你不说完,估计是的。”
蓝姑姑身子一抖,瞄着她认真的脸儿,继续道:“你也瞧见你娘的样子了,白发鸡皮,形如老妪……其实,娘子以前是极美的,比九姑娘你更有风姿……”
“我那是还没长大。”墨九不高兴这句话,想想这身子十五岁的花骨朵年纪,她满意的笑了笑,可一想若真有那病,不足二十五岁就老了,她又不甘心。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这病就无人可治?”
蓝姑姑那里知道原因?
她左右看了看,低下头来,神神秘秘地和她咬耳朵,“听人说,你家祖上是掘人坟疙瘩的,这是招了报应,祸害子孙……”
“啊!”墨九诧异,说来与她倒真是本家了。
她家祖上也干过这勾当,到她爷爷那一代,家里的古董店也有好些不干净的东西。她自己不做这个,学的却是考古,多少也要与老坟疙瘩打些交道。就在穿越之前,她还和教授在阴山一座新发现的古皇陵里做考古研究,可刚下到墓道,却意外发现古皇陵的机关与自家祖上传下来的极为相似。她欣喜不已,却没想到在阴沟里翻了船,不仅与教授失散,还被机关所伤,再醒来就变成了这样。
此事说来蹊跷,似冥冥中便有牵扯。
仔细想想,她有些毛骨悚然。但学考古的墨家人,探究精神自然不比旁人少,几乎下意识的,她便决定留下来搞清楚个中渊源。或者说,她决定接受墨九儿这个新身份。
“说不定我就是墨九儿,墨九儿就是我。”
她说得怪里怪气,吓得蓝姑姑退后一步。
“姑娘莫要吓我,你不是又疯症了吧?”
墨九偏头看着她,很冷静,“没有。”
蓝姑姑大喜,“那敢情好,趁你现在明白,先把借我的银子算一算,也免得到时候……嘿嘿。”
墨九幽冷冷看她,“我何曾借你银子来的?”
蓝姑姑欲哭无泪,“……”
她不紧不慢地倒睡在床沿,把长及腰间的头发拂到外面,示意蓝姑姑继续绞干,自个儿则拉上被子,美美阖上眼睛,心里忖度,她那便宜娘打算怎么对付萧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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