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天,姐妹三人正常干活,锦绣在家照顾田氏,锦玉带着锦云跟冯老爷子出门:田地谷物无收,也得把秸杆割回来码进柴草棚,冬天做牲口饲料。
锦玉割秸杆是把好手,她可以一直低头割过去,都不用站起来直腰喘气,比别人快一倍,这也是冯老爷子惋惜的原因,平日冯家最常干活的,从来都是田氏、锦绣、锦玉和冯老爷子。连三年前死去的冯贵也只在农忙季节干一阵子农活,其它时候不是进山就是下河,不然就是到镇上打短工,捞私房钱。
就冲干活这事儿,冯老爷子多少有点舍不得田氏和锦玉。
锦云也挺能干,八岁的孩子,洗衣挑水打猪菜扫庭园,麻利得很!
锦绣就算了!大胆又任性,这也怪老大,小时候教她认字做什么?是有点小天赋,文章念两遍就能背,写得一手小正楷,还懂算术!把这丫()头傲得,能顶什么用?不过是个嫁到别人家去的赔钱货罢了!
冯老爷子心里还在嘀咕不停,第三天早上,冯进接到他爹的口信抽空回来了。
没多久,田大姨和大姨夫也来了,夫妻俩还带来一个人,锦绣的姥爷田近水。
田老头六十岁,须发花白,身子骨硬朗,短麻衣,旧草鞋,背后一顶竹壳帽,典型老农装扮。
锦绣听田大姨说,田姥爷也像冯老爷子一样,死了前头老婆又续弦,大姨和便宜娘是前头老婆生的,后姥姥生了二女三男,从来后娘都不会疼前房孩子,大姨和便宜娘出嫁之后,和娘家基本上不怎么走动了,田姥爷并不是不想她们,他也很无奈,要干活养着底下的子女,忙不过来!
田姥爷笑眯眯挨个儿喊大姐儿二姐儿三姐儿,神态语气都很熟悉,锦绣想着爷孙几个以前应该是见过的,大姨递给锦玉一布袋还冒着热气的窝头,田姥爷摘侧挂着的一只细竹篾编的竹兜递给锦云,锦云接过,朝里边瞧了瞧,立刻喜笑颜开,连喊几声姥爷,田姥爷高兴得呵呵直乐。
锦绣看得很无语:这是来办和离的吗?不知道的还以为吃喜酒来了!
没错儿,今天这些个平时想凑一桌都不可能凑得来的人们,是为冯进和田氏办和离来的!
锦绣觉得自己抱大腿抱对了,田大姨果然说到做到,促成了这件事!
不过,这也得利于冯梁氏的贪财,冯老爷子的软耳根,还有冯进,不知道是他自己意愿,还是小梁氏的柔情缠绵令他决意抛妻弃女,总之,他痛快答应和离!
也不纠结于三个亲生女儿的去留问题,他长年不回家,这一回来,看都不去看一眼病卧床上的田氏,更不和女儿们说一句话——估计还在为她们那天跑去南溪村抢包子吃,惹哭他的爱妻娇子而生气呢!
村长来了,村里有年纪的几位村老来了,先是本着善意规劝了一番,再听冯梁氏说田氏患了恶疾,治不好了的,不能服侍丈夫也不能为冯家诞下子嗣,符合七出条件,但看在她也辛苦半辈子,就不做得太绝,和离算了!
既是犯在七出之列,村长们就不好再问,但见和离书上写明三个女儿随田氏出离冯家,不免又吃一惊,冯老爷子沉痛地说:
“田氏病了这么久,都要人服侍的,总不能让田氏离开冯家后连个端汤水的也没有吧?就让这三个丫头随她去,也能照应着些!”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村长眸光闪烁,再看一眼端坐椅上神情高冷不发声的冯进,唯有点头认同,不然怎样?人家亲生的骨血都不可惜,你多什么嘴?
三方对六面,把各样事都说清楚之后,在拟好的和离书上签字画押,一方拿一份,田大姨再将出离挪移户籍所需的银钱交给村长,托他将余下的事办妥,随后村长和村老们就走了。
田姥爷临走之前跟着大女儿去探望了二女儿,出来看见冯老爷子和冯进还坐在院子里,就走过去,依然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对那父子俩说道:“我二姑娘这么能干,你们还嫌弃她!没听说过田家庄姑娘个个勤劳贤惠带福气么?看看我大姑娘,嫁去方家生儿育女,夫妻过得顺心如意;我二姑娘不是不能生男娃,是没到时候!她三岁那年我和她娘就请得后山庵堂师太给她批过命,说她旺夫旺子,命中有子有女,享受富贵荣华!你冯进如今不要我二姑娘,她这辈子或许就没有了儿子,但三个姐儿肯定能出息!我二姑娘会过上好日子的,等着瞧吧!”
这话很像随便乱说的,只为发泄一时之气,田姥爷又是笑着说出来,而且说完了他也没什么作为,背着他的竹壳帽就离开了冯家,冯老爷子和冯进只觉得这老头儿十足就是个不正常的,无需理会。
倒是田大姨,当着冯进的面,很淡定地把一锭五两银子递到了冯梁氏手中:
“我妹子病痪痪的干不了活,你们是肯定不要她了!这五两银子,换三个闺女陪我妹子几年,等到她们出嫁,我说不得还要出点银子陪嫁!冯老太太可真是个聪明人哪,这时候干脆利落放她们出去,省得将来赔银子!”
冯梁氏把银子抓紧:“哪里的话?她大姨要是教得好,将来三个丫头能给你招来大笔聘礼呢!”
田大姨皮笑肉不笑:“那是一定的!将来你们可就抢不来了哟!”
两个女人打着嘴仗,这边冯进却黑了脸:原来老爹和后娘要他和离,并劝他不必留着那三个忤逆不孝的女儿,竟然是为了这五两银子!
他并不眷恋田氏,小梁氏也赞成他和离,省得将来田氏又怂恿女儿们来闹,上次娇娇就被吓得病了两天,晚上做恶梦醒来直哭,梁氏日夜照顾女儿瘦了一圈儿,冯进心疼娇妻爱女,恨极锦绣姐妹!
这三个女儿,锦绣再不是小时候听话乖巧的小可爱,锦玉活月兑月兑就是缩小版田氏,闷声不响笨手笨脚让人看着生厌,锦云从出生到现在,他都没正眼瞧过几次……可是这会儿,看着冯梁氏收起银子,却忽然间感觉浑身不好!
他这算是,卖女儿吗?
卖给了田大姨?不!不是的!
冯进很快为自己开月兑:和离书上写得清楚,是为了田氏着想,不致令她孤苦伶仃,允许她带自己生的三个女儿出离冯家,日后母女四个与冯家再无关系、互不相干!
出现银子这个插曲,冯进心情莫名地有点乱,连午饭也不吃,直接坐着南溪村村长安排送他回来探亲的马车走了。
方大牛和大姨夫在冯梁氏虎视眈眈之下扛了两袋粮食进西屋,一袋白面一袋杂粮面,还有一笼鸡,一篮子新鲜水灵的白萝卜两个大倭瓜,以及锅啊碗啊等物……冯梁氏看得嘴角抽抽,眼珠子都快掉落下来!
她心里更坚定了要给小女儿柳花说一门镇上亲事的决心——田大姨只不过是嫁在镇集边上的流木村,就能拿出这么些好东西送亲戚,那镇上人家的日子肯定是更加富足红火!
田大姨又再给了锦绣五百个铜子钱,当然是背着冯梁氏给的,叮嘱她田氏的药吃完就续上,把病治好!暂时先这么过着,等大姨和姨夫回去筹划筹划,再来看怎么盖房子。有事就记得去找村长或是捎信去流木村,千万不要自己扛着,之后他们一家也离开了。
田氏和冯进和离,带着三个女儿下堂,但她和女儿们仍算是东山村的村民,只不过是月兑离冯家另立门户,因她尚在病中不便搬移,而村中无出租屋,要盖新房子又牵涉到土地和砖瓦采买,田氏暂时没这笔钱,亲戚们就算要帮忙,也得慢慢筹划,经大家公议,母女三人就仍然住在冯家西厢两间茅草屋里,但不能长住,只容她们住六个月。
三方人说定:田氏母女暂住冯家期间冯家人不得为难,否则村长那里自有公断!
田姥爷自家不富裕,是帮不到她们半点,田大姨倒是提出可以收留母女,但锦绣姐妹一合计,婉言谢绝了:父母和离已经让村里人指指点点,今天离开东山村,说不定日后就没有勇气回来了!
大姨家又不只是大姨一个人,亲戚间能帮忙照顾到这个地步已经很好,自己也需要坚强些,不能一直依赖!
所以,还是仍住在东山村,是狗窝也得先蹲着,反正已经月兑离冯梁氏的控制和魔爪,自由自在的日子应该不难过!
田氏从爹和大姐嘴里得知自己被和离,三个女儿也跟着自己下堂,伤心得无以复加,捶胸痛哭,直怨自己害了女儿!
锦绣姐妹轮流劝说,最后锦玉和锦云都哭成了泪人,田氏反倒不哭了,呆呆靠在床头,双眼失神地盯望着墙角,沉入她自己的世界里。
锦绣就不打扰她,摆个小方桌在她旁边,上面放着大姨拿来的点心和一碗水,然后自去收拾方大牛搬来的锅碗瓢盆。
一会锦玉也走来,姐妹俩合力凿开炕尾灶上盖着的土砖,掏出两个灶洞,坐上两口铁锅,一个煮饭菜一个烧水,刚好合适。
冯梁氏走过来,还是平日那样的口气作派,尖声警告她们烧火时留意着,不要烧了屋子,否则她们得赔!
冯老爷子不声不响地,第二天早上姐妹三人起床出门,却发现两间茅草屋门前三步之外,围起一圈竹片篱笆,这是冯老爷子的杰作,把她们母女圈在一隅,不能占外边更多地方。
冯梁氏带着冯桃花走来,指点着锦玉说:“自个儿去砍柴割草,不准再用我家柴草棚里的!”
冯桃花则道:“院里水井也不能用!想用的话也可以,像从前那样,包洗我们全家人的衣裳,再打扫院子、挖猪菜、去后菜园除草松土!”
锦绣冷笑,锦玉扭头不吱声,锦云直接呸过去:“你做梦!”
冯桃花脸色变了变,转向冯梁氏:“娘!你看她们!”
“你个小兔崽子!”
冯梁氏捡起一根竹条就要来打锦云,锦绣站到锦云身前,说道:“冯老太你真敢打,那就多打几下,然后把那五两银子吐出来!”
冯梁氏扬起的手立刻放下,哼了一声,拉着冯桃花就走。
锦绣在后面道:“提醒你们一下:村长可说得清清楚楚,这院子里我们母女曾经用过的物什,半年以内我们依然可以用着,谁都不准阻拦!柴草呢我们可以另外上山去砍,但水井我们非用不可!你们要是有本事把井盖锁起来,我们也有力气凿开它!左右村长和村老们在那儿呢,他们处理村务可是很公正的,到时候这种事情传出去丢脸的也是冯老爷子,还有秀才老爷——你们欺负病母弱女,算什么啊?”
冯梁氏回头,咬牙切齿瞪着锦绣,冯桃花恨道:
“住我们家用我们家,还敢这样牙尖嘴利!娘!先抽她几鞭子再说,你可是她女乃,教训她个小辈怕什么!”
锦云冲上来护住锦绣,嚷道:“昨儿才画的押——我们已经不是你家小辈,我们和离了!从此各过各的,再无关系!”
锦玉忙拍一下锦云:“瞎说什么?不是我们,是娘和爹和离!”
“一样的!我们也跟他们家没关系了,也离了!”
锦绣:“……”
她想起屋里有一本破破烂烂的三字经,看来得挤点时间,开始教两个妹妹识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