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若在赤州人们只需多加件夹衣就很安适了,京城却十分寒冷,必得穿上丝裘棉袄才能抵御得住劲头很足的北风,阴雨天便暗沉沉的,似乎那雨滴里都夹掺着雪粒子,寒侵入骨。
锦绣不喜欢在下雨天出门,但钱府办喜事,做为二房嗣子和媳妇,不能不去。
钱府迁回京城也有半年多了,喜事不断,娶媳妇添新丁,这已是第四桩了,一大家子人,日子显然比在老家时候过得更顺遂美好些。
今天是二舅父的三儿子的长子百日宴,罗真当值还得上衙门,说好事儿办完了就直接去钱府,和表兄弟们吃几杯酒,然后夫妻俩一起回家。
别院的田氏有关杰相伴,贾府阮舅母也有贾玉陪送,锦绣不需要赶过去就他们,自个儿按时辰坐了马车,带上几个贴身随从,由蒋燕、洪彩衣和朱迷护着往钱府去。
~虽然同在京城,钱府与保定侯府却是隔着好几道街坊,离得挺远,锦绣的双匹马车十分轻快,也得走大半个时辰才到。
钱府今日宾客盈门,此时又正是客人来得最密的时候,车马拥堵在门前动弹不得,想要坐在马车上直接从东角边侧门进内院直达二门,得耐心等着,锦绣让香枝撩起车帘看了下外头拥挤的场面,决定就在大门前下车,跟男客们一起从大门走进去得了。
又不是羞于抛头露面的闺阁姑娘,不怕男人看了去。
往日都是蒋燕或洪彩衣在马车下接扶她下来,这会锦绣也不细看车下的人,习惯性地伸出手去,还没触碰到呢,斜刺里却另有一人奔上来,抢着挽住了锦绣的手,嘴里还对原先那人喝了句:“滚!”
锦绣有些吃惊看去,也不由汗了一把:先前想要扶自己下车的是穿了件花里胡哨锦袍,笑得越发像个妖孽的朱迷,被及时跑过来的蒋燕赶一边去了。
洪彩衣把马交给仆役,从队伍后头大步走过来,也朝朱迷翻了个白眼,近身护在锦绣另一边,往大门口走。
锦绣回头看了看朱迷,蒋燕骂他没事,洪彩衣赏他个白眼,居然显得挺委屈的。
一个男人长得明艳妖冶雌雄不分着实令人头痛,偏他还爱穿颜色鲜亮花团锦簇的衣裳,即便是正儿八经的男人装束,本身是如假包换的爷们,却经常被人误会他是女扮男装,或许这也是罗真把他派给锦绣做护卫的缘故,权充女侍卫用了。
近身侍卫总免不了偶尔搀扶少夫人下车的,锦绣又不是老古董思想,都是熟人了,并不排斥男侍卫,倒是蒋燕、洪彩衣防得紧,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给他们机会。
锦绣笑着问洪彩衣:“往日也没见他这么积极,今儿是怎么啦?无事献殷勤,可不像他哦!”
洪彩衣用了锦绣在洞天熬制的玉雪膏,脸上那道碍眼的鞭印早已消失不见,肤色更比以前刚来时好了十倍,雪白细腻,吹弹得破,便是寻常姿色,因了这样的好肌肤,也足以吸人眼睛,听到锦绣问话,脸上一红,不好意思地朝别处张望两下,答道:“我怎么知道他遭了什么魔?”
旁边蒋燕伸过头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还能是什么魔?就他对你那点心思,全府的人都看出来了,你不管答不答应,给个痛快!”
洪彩衣红着脸垂眸不语。
锦绣左右看看两个女侍卫,心里也暗暗称奇,缘份这个东西真是说不清楚,蒋燕和洪彩衣在自己身边呆得久了,得益于葫芦洞天各样食物和美容品蕴养,都大有改变,不过相比较之下,蒋燕比洪彩衣容貌更要出色些,但妖孽朱迷却喜欢上洪彩衣,而且还是在洪彩衣脸上带着鞭痕、被薄情渣男抛弃情绪低落的时候,他就看上了人家了。
这件事府里下人们确实传说得挺多,朱迷一直在追求,洪彩衣不曾松口,但因为朱迷,她开朗多了,也早已完全放下了之前的那段感情。
既然两相有情,两个人的年纪也到了,都是二十出头,最好的结局就是成全呗。
锦绣故意让跟在后头的朱迷也听见,对洪彩衣说道:“我瞧他也像是个好的,你若愿意,我和侯爷可以为你们做婚媒,如何?”
洪彩衣脸更红了,咬着唇,点了点头:“我早些年跟着侯爷,如今是少夫人的人,一切,全听凭少夫人!”
朱迷在后头竖着耳朵,闻言大喜,也不管锦绣看不看得见,躬身频频朝她作揖,大声道:“属下也全听凭侯爷和少夫人安排,多谢侯爷、少夫人!”
锦绣:“……”
姐这么民主的,到头来还是成了包办?
在大门口迎客的几位钱家表兄弟早看见锦绣下了车,立刻让人进府禀报,便有同辈的钱四女乃女乃出来相迎,拉着锦绣的手,一路笑谈走进内院,见过两位舅母,道了贺,便往客席上去用茶点。
田氏、贾家舅母早来了,四女乃女乃很善解人意地先领着锦绣去到她们那一桌坐下,让婢女换了新鲜果品和热茶来,又陪着说了会话,才离开去招呼别的客人。
钱府虽离开京城许久,但祖辈毕竟曾是朝廷一品大学士,博学多才,在翰林院待了一辈子,门生不少,两位钱舅父是成年后才离京,京中也有故人,回到京城不过半年多,亲朋故旧便重新走动起来,加上与成国公府的关系也缓和了,有个侯爷外甥,上门的客人就越发多了,各色各样都有,豪门商贾,朝官诰命,幸得钱府人丁旺盛,不缺人接待,也幸亏罗真舍得花银子,将曾经的学士府按原样修茸得焕然如新,处处透着书香味,虽然钱府如今还没什么势力、财力,但终究是靠着祖上遗风,挤身进入京城上层阶级,接下来就看钱氏家族后辈们的努力了,想要什么样的前程,凭自己的能耐去拼搏。
锦绣先坐下和贾舅母、娘亲谈说几句,喝两杯茶解解渴,钱府是舅家,作为外甥媳妇,一会开宴她也得到处走走,帮忙应酬着些。
田氏和贾舅母都不是闲人,出来赴宴是为走人情,田氏惦记家里的小女乃包和两个女儿,贾舅母也不放心贾慧,虽说钱府也算近亲了,但即将出阁的闺女,还是不带出来比较好些,贾慧和冯锦玉,近期内都不会去别人家做客,田氏和贾舅母也就趁着这会儿跟锦绣说好,她们呆不了多久,等吃完宴席就自行回去了,让她只管去帮忙,不必再来找看她们俩。
过得一会,就见钱四女乃女乃匆匆走来找锦绣,说前头来了几拔女客,她和妯娌们都不相熟,只好请表嫂一起过去瞧瞧,锦绣便向贾舅母和娘亲告了退,跟着四女乃女乃出去接待应酬。
这一忙乎起来就忘记了时辰,从茶席到宴席,又到茶席,直忙到下晌,锦绣再回头找看一下,真的不见了贾舅母和田氏,想必她们是先告辞回去了。
罗真来到钱府时让人告诉过她,夫妻俩一个在前头一个在内院,帮忙招呼客人,直到宴席散了,这才得空见面,一起走去瞧看并抱了一下今天的主角,襁袍里的小女乃娃只管舒舒服服睡大觉,你们谁谁要说是为他辛苦一天,他可不领情!
夫妻俩玩弄一下睡宝宝,就把他还给女乃娘,又和钱家舅父、舅母以及表兄弟姐妹们坐谈一会,等告辞出来,已是夜色沉沉了。
罗真不骑马,要陪着锦绣坐马车,香枝和香桃就只好去后面仆妇们坐的那一辆。
夫妻俩相拥靠在软垫上,罗真抚模锦绣的手臂,怜惜道:“累了吧?身上还有酒气,喝了多少?”
锦绣笑道:“不过是转着圈圈走几趟路,累不着我。酒倒是喝了很多,居然没醉!”
“难不成你还想喝醉?我还藏了些杏花酒,等会咱们回去拿出来喝,让你尝尝醉酒的滋味!”
“你以为我没醉过?酒醉的感觉,嗯,很奇妙很好玩!不过,毕竟酒醉时显出的是真性情,说的全是真心话,总不好在广庭大众之下,只合三两知交一起醉,那才有趣!”
罗真拧眉盯着她:“酒醉好玩?你当我不会喝酒么?”
“那要看你跟什么人喝喽,我不是说了么?得是知交,三两知交,醉了都好玩得很!”
“你何时醉过?我怎不知道?”
“嗯,在赤州老家,你当然不知道!”
“和谁?”
“人家啦!”
“好好说话,告诉我:和那个什么谁,喝醉过?”
罗真可不愿意承认什么人能称得上是锦绣知交,女的就算了,要是男的,他发誓这辈子绝不让锦绣再见到那个人!
锦绣却是想起了前世,毕业季几乎一大半同学都喝醉了,她当时只是轻度醉,感觉飘飘然真的很好玩。
这时候就忍不住逗弄一下罗真,挥手打着拍子唱:“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不知何时酒醉了,风在林梢鸟在唱……”
罗真:“……”
整张脸瞬间黑得像锅底,锦绣哈哈大笑,却被某人裹挟进怀里,温热的唇狠狠堵住嘴。
一记暴力深吻过后,锦绣只有喘气的份儿,罗真依然没放过她,继续追问:“是谁?我见过吗?”。
“见过的。”锦绣老实点头,玩笑归玩笑,真玩崩了就不好了:“哎呀,就是我家表弟们啦,还有就是我妹妹,和谢三带来的几个赤州城里的少爷小姐,那时我都嫁给你了!你去登州不在家,谢三拿了些螃蟹来,我弄好大家一起吃喝……这个事朱迷、宝良他们都知道,不信你去问!”
罗真暗松口气,只要不是什么突然乱冒出来的他不知道的青梅竹马之类就好!
青梅竹马这种东西,罗真没有好感,一是他所知道的青梅竹马最终都成孽缘:他父母、洪彩衣和她师兄、罗方和江氏……二是他最近刚知道的一件事:他一位旧日袍泽的妻子,突然发现一同长大的竹马原来没死,竟不顾多年夫妻,翻脸绝情,执意要和丈夫和离,偏偏岳父母疼爱幼女,且有点势力,竟想顺着女儿心意,压制没有什么背景的女婿画押和离,弄得曾经在战场上立功扬名称英雄的堂堂七尺儿郎伤心欲绝愤怒不平,险些一蹶不振!
罗真也曾想如果自己遇上这种倒霉事怎么办?这问题却只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几乎没有停顿地直接拍飞了:他的绣绣,生来就是他的,什么青梅竹马,绝对没有!不允许有!
这时候他倒是完全忘记了锦绣曾经有过一个女圭女圭亲未婚夫,方石镇的张秀才,大概是了解锦绣根本没将张秀才放在心里,甚至瞧都瞧不起,所以罗真也索性当此人不存在。
“不过是为吃喝聚一块,这也算知交?你懂不懂什么叫知交?像我这样,你夫君就是你的知交,明白吗?”。
“不明白,从来没听说夫君是知交,我倒是知道一句‘酒逢知己千杯少’,就是与知己喝酒,千杯也不醉的意思!”
“那还不容易?回去咱们就喝,千杯万杯,全喝了也不会醉!”
去洞天药坊里拿颗丹药服下,别说千杯,能喝得下的话,一千坛也不会醉!
锦绣翻了个白眼,罗真大笑,又将她裹挟过去,低下头额头顶着额头,笑道:“说点正经事,关于那边府里的。”
锦绣撇嘴:“若是又让搬去国公府住,就不必说了,要去你去,我不去!”
“什么话?你在哪我就在哪!放心吧,祖父那里我说通了,今年咱们不回国公府住。”
“过年那几天也不去?”锦绣高兴了,她实在腻歪了那边府里一干女人,简直可以说个个跟自己犯冲,就没一个能够相安无事的,还不如互相避让开,眼不见是为净。
“嗯,不用去!不过祭祀的时候总要去的,那几天就要辛苦了,早起晚归,来回走好几趟,不许抱怨!”
“放心好了,只要不让我去那边府住,早晚跟那些人见面,我绝不会抱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