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凉回来后,凤知微照旧做她的礼部尚书,很是风平浪静了一阵子,朝中都有传言,魏知在礼部尚书任上应该也不会再坐很久了——按照惯例,一任尚书后,再外放各道任封疆大吏,回来便可顺理成章入主内阁,魏知一路仕途,都在帝京转悠,还没有外放过,众人都观望着,看最后到底会任在哪地。
凤知微自己却无所谓放到何处,如果可以的话,她倒希望去山北道,当初那个绿林啸聚案很多疑点,听说被打散的杭家首领逃窜在外,残余势力隐遁入深山,若是遇见,倒可以谈谈。
她回来好几个月,一直故意把自己弄得很忙碌,皇庙近在咫尺,除了回来第一天按惯例拜望过,其余时间都避而不见,刚回来见过韶宁那次,她十分震惊,那少女沉默而萧索,再无当年鲜明之气,虽然看她的眼神时时仍显示几分热切,但也时不时心神不属,像是另有心思,凤知微心中想着庆妃,她出使西凉时庆妃刚刚怀孕,如今却不知怎样了?然而在韶宁那里,并没有发现庆妃的踪迹。
她也曾在回来的第一时间,去看过当初勒刻在井口青石上的“皇庙”二字,那里的字已经消失,磨得光滑如初,看不出曾经有人写过字,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抹去的,宁弈到底看见没有。
眼看着一阵装模作样忙碌,瞬间又滑过几个月,初夏将至,赫连铮派人从草原送来了成筐的葡萄,用桑麻纸小心的包裹着,快马不分昼夜传递入京,葡萄运到时,居然还能看见皮上凝着的水汽白霜,至于滋味,更是甜得沁人肺腑,凤知微每每吃着,便失了神,恍惚间似乎看见少爷和知晓都在身侧,少爷慢条斯理剥葡萄,不够温柔的塞进知晓嘴里,偶尔也塞一只给她,而知晓靠着她爹的膝,却把手上汁水擦得凤知微满膝都是……凤知微总在葡萄汁水滴下膝盖的瞬间才突然惊醒,再在满室荧荧的灯光下,对着墙上自己孤独的影子悠悠叹息。
这么想着,寂寞的滋味噬心噬骨,再好的葡萄便失了滋味,她小心的包裹起来,准备送一部分去西凉,赫连铮却在某方面很细心,特地来信告诉她,西凉那边也送去了一份,凤知微便命人去买小胡桃送过去,西凉虽然也有小胡桃,但她总觉得,少爷最喜欢的,肯定还是帝京的胡桃。
少爷也有写信给她,很多很经常,但每次都像十分心疼笔墨纸张一样,俭省得令凤知微要哭——巴掌大的纸,十个手指数得清的字,高度浓缩概括性的用词,比如最近一封收到小胡桃之后的回信是这样写的:收到,好吃,想你。
基本上他的回信,最后这两个字是不动的,前面几个字根据凤知微来信的内容变化组合,春天的信那就是:桃花开,想你。杏花开,想你。梨花开,想你。到了夏天,不用问,想必是荷花开,想你。莲蓬熟,想你。等等。
凤知微有时实在有点可怜组织里负责传递西凉帝京这线信件的信使——几千里跑死马累断腿,就为这几个雷打不动的字。
凤知微给他的信做标记很好做:想你一、想你二、想你三、以此类推。
葡萄还没吃完,每日湃在井水里,顾少爷的信高高标记到了十七,她又收到一份奇特的礼物,礼物本身没啥稀奇,还是水果,产于南方的水果,但是送礼的人比较特殊——长宁小王爷路之彦。
路之彦自那日使计拦截摄政王后,便迅速离开了西凉,凤知微手中还有他打的两张欠条,倒也不担心他赖账,不过论起在西凉两人的交集,可实在算不上愉快,好端端的这是送什么礼物?莫不是裹着水果外衣的霹雳弹?凤知微盯着那也包裹得齐齐整整的水果,觉得这玩意似乎太大了些,打开一看,是一堆极其硕大的木瓜,个个浑圆饱满,木瓜间还附着一张纸条。
凤知微打开纸条,纸条上是路之彦的字迹,和他本人一样灵动飞扬,每个撇捺都似要飞出纸端,不过寥寥数字。
凤知微一眼之下,气歪了鼻子。
“美人赠我以琼琚,我当报之以木瓜,这是南方最好的木瓜,丰乳有奇效,你那胸可怜见的,别再摧残了。”
……
凤知微生平第一次控制不住情绪,将小王爷的纸条唰一下分尸万段。
完了她还想踩烂木瓜,想想干嘛和瓜过不去,便命人将木瓜也运到井边,准备湃一湃再吃,越仇恨,越要迅速灭之。
一边等木瓜湃凉,一边她就淡定的吩咐手下,没事多光顾广记杂食店,让九城兵马司经常去关心关心,顺便也关心下“双喜钱庄”的生意——广记杂食店不过是路之彦半隐半露的据点,后者才是他真正汇通天下的暗桩,凤知微收之以木瓜回之以警告——你潜伏的势力和生财来源,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木瓜在井边骨碌碌的滚动,香气浓郁,凤知微恨恨抓起一个往井里便投,却没听见预料中的噗通落水声,反而听见一声带笑的“哎哟。”
凤知微一听那声音便知道最近某个频频钻井的家伙又来了,迅速站起便要收拾那一堆木瓜,却见宁弈已经笑吟吟冒出头来,嘴里叼着个葡萄,一手托一个木瓜,一边吃着葡萄一边道:“滋味不错,这瓜看起来也不错。”
凤知微一看他一手托一个木瓜的造型便面红过耳,赶紧伸手去夺,宁弈手一收将瓜藏到背后,偏头仔细打量她,道:“咦,我拿你两个木瓜你脸红什么?心疼了?不就两个瓜,你怎么越活越小气了?”
他将两个瓜摩挲来摩挲去,还仔细闻了闻,很赞赏的道:“南方来的吧,难得很新鲜,品种也好。”
凤知微看他一脸正经,想想这尊贵人也一直生长在帝京,应该不知道木瓜的所谓妙用,脸上稍微好看了点,清清嗓子笑道:“不是,这瓜还没洗,怕你吃了闹肚子。”
宁弈将木瓜放在一边,扬眉笑道:“难得你这么关心我,我也回报你一个。”说着拎起一串葡萄,亲手剥了皮,递到她唇边,道:“来。”
星光下他眉目都丽,一双眸子流光溢彩,凤知微正面对着他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只觉得男色有时候果然也是种压迫,连忙转开眼,伸手要去接,宁弈却道:“你没洗手,嘴来。”
凤知微听着那句“嘴来”,又觉得不对劲,刚要瞪他,宁弈却已经将葡萄轻轻擦上她的唇,晶莹的葡萄汁水染了一唇,衬得唇色鲜艳,宁弈笑道:“不张嘴?行,那给我尝尝甜不甜。”说着便要凑近来。
凤知微吓了一跳,立即迅速张嘴,一口就将葡萄给吞了,险些噎着,宁弈手指在她唇上刮过,笑吟吟道:“这才乖。”一边就将沾染了她唇上葡萄汁的手指,递到自己唇边,轻轻一吮。
他吮汁水也罢了,偏偏一边吮一边还要微微偏头,笑看凤知微,这一刻他笑容魅惑荡漾,和白日里清雅尊贵截然不同的气韵,便如午夜妖红绽放的曼陀罗,流丝曼长,摇曳生香。
凤知微遇上这样的笑容,瞬间丢盔弃甲,要不是夜色初降这里花木葱郁有所遮掩,她那火烧一般的脸定然遮掩不住。
只好赶紧一把抓过所有葡萄,避免这人再次****,宁弈也不和她抢,任她把葡萄都抢在手里,等她抓着一捧葡萄准备开吃了,才笑道:“刚才我剥给你吃了,礼尚往来,轮到你了。”
凤知微模模脸,瞟他一眼,曼声道:“好啊……”慢吞吞剥了个葡萄,晶莹的马**葡萄在她雪白的手指间汁水饱满的颤颤,她正坏心的撕下最后一点皮,准备将这葡萄挤到某人脸上去,谁知身边坐在井口的宁弈,突然凑过脸来。
此时她正好手一挤,葡萄溅射而出,正正落在他唇间,宁弈一口含住,顺嘴就连她的手指也含了进去。
凤知微赶紧抽手指,那人却轻轻咬住不放,他的脸在她低一点的位置微微上扬,一双流波含笑的眼睛逼在近前,被那样的目光一看,凤知微再次不争气的红了脸,只觉得他含住自己手指也不老实,舌尖轻轻刷来刷去,牙齿翻来覆去的细细咬,热而痒,她的手忍不住颤了颤,不顾可能被咬伤便向外抽。
宁弈却已经立即松口放了她,凤知微抽出手指,眼角觑到清晰的一点齿印,红着脸,却还要勉强装着大尾巴狼,淡定的道:“抱歉,没洗手。”一边就手在井边洗手,想借那冰凉的井水,平息脸上的燥热。
宁弈也不说破,悠悠道:“你便是蓬头垢面,我也不介意。”看了她半天,突然将她的手一拉,道:“洗完没有?再洗你也不怕手洗月兑皮?”
凤知微背对着他,抖抖手,宁弈已经抓了一方帕子,拉过她的手,仔仔细细替她擦干净了,他的动作专注温柔,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漾出一小片月色的光影,凤知微一眼掠过,立即转开眼光,只专注的看那堆木瓜。
宁弈替她擦干净手,将帕子收在怀里,笑道:“刚才我从皓昀轩才回来,陛下的意思,可能真的会将你外放,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凤知微想了想,道:“我自然是希望好地方,你也知道,我出去一任不过是个过渡,是为进内阁做准备,既然这样,就不要把什么穷山恶水拿来给我治理了,江淮我看就不错,离帝京也近。”
“你倒想得美。”宁弈失笑道,“那是天下第一富庶地,肥得流油的美差,你是要我打破头去替你争?”
“陛下不是打算治理漕运,开辟京淮运河么?”凤知微笑道,“你主管户工二部,这差事只怕要落在你身上,你想个法子给江淮道布政使找点麻烦,换我去了就是。”
“你这女人什么时候能不要以阴谋治人?”宁弈拍拍她的头,道,“知道了,尽力吧,依我的意思,何必一定要外放,反正你身上破例的事儿也不算少了,不妨再多件,我总希望你离我身边近些,免得哪天一不注意就飞了。”
“下官的翅膀尖儿栓在殿下手心里。”凤知微嫣然笑道,“您叫东绝不敢往西,您指北绝不敢头朝下栽。”
宁弈微微一笑,瞟她一眼,道:“我看倒过来才对。”也不再多说什么,道:“明儿还有事,我先回,你早些睡。”
凤知微“嗯”了一声,神情有些犹豫,却没有开口,宁弈向来是个机敏的,走出一步又回身,凝视着她,问:“你似乎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没有什么。”凤知微下巴缓缓往隔壁不远一扬,“这次我回来后,韶宁似乎安静了许多,我想知道我不在期间,她都发生了什么。”
她的眼光下垂,落在那原先刻了字如今却很光滑的井口上,她真正想问的,是这两个字。
“韶宁是有些不对。”宁弈道,“但你出京后,她并没有一直呆在皇庙里,她以散心为名,出京下了山北道,去天下第一大寺德照寺,参拜禅宗七祖智圆大师的金身了,在那里呆了很久,你回来前不久才回京。”
凤知微怔了一怔,心中掠过一丝不安,随即笑了笑,道:“她要真的肯潜心佛理也便好了,我总是担心她那性子,钱彦当初给她那一刀伤得留下病根,至今还没好利索呢。”
“钱彦这次去西凉,给你整理文书办得不错,我准备和吏部打个招呼,给他授个实缺。”宁弈随口答了一句,他心里似乎还有事,很快的下了井口,就要去按机关,凤知微下意识起身相送,宁弈快要隐身入井的时候,突然凑过身子,附在她耳边,轻轻道:“嗯……木瓜是好东西,和雪蛤清蒸更有奇效……你知道的。”
凤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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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口恢复了平静,凤知微在井边默默坐了一会,心底烦躁,胡乱啃了几口木瓜,突然飞身而起,越过高墙,自后巷去了隔壁皇庙。
她飞身而出时打了个手势,示意无需跟随,以免人跟多了,到皇庙那种地方反而容易被发现。
皇庙里一片安静,她隔窗看了看公主屋子,黑沉沉的也没什么动静,正要走近些看,忽听身后风声一响,来势极快,凤知微心中一惊,闪电后退,对方却比她更快几分,隐约间针尖般利锐的呼啸一响,什么东西已经袭击到后脑!
这人出手已经超乎想象,凤知微自顾南衣以下还未见过这等武功,也未历过如此迫在眉睫的生死之间,百忙中她霍然后仰,从墙头上倒栽下去。
这一栽对方落空,半空里隐约看见黑色衣袂里什么鲜红的光影一闪,凤知微刚要翻身,那呼啸的风声又至,凤知微有点狼狈的一退再退,她轻功本就极好,对方身法却也追电流光,呼啸风声不断里,两人一追一逃瞬间便出了皇庙范围,凤知微奔逃一阵子,在转过一条巷子时,身后那死追不休的风声突然停止,凤知微在黑暗中回首,来路空寂,微湿的地面上泛着水汽的青光,四面毫无人影,刚才那似乎要不死不休的追杀和生死俄倾的危机,似乎只不过惊梦一场。
她怔在那里,后背冷汗飕飕,同时也觉得莫名其妙,这人突如其来而又刹那离去,到底是要做什么?
她四面一望,才发现这一追一逃竟然远远的出了皇庙,看四面建筑,像是帝京南面笙歌夜舞的不夜花市,前方不远处,可不就是自己曾经在那喝过酒的胭脂河?
她愣在那里,四面冷风嘶嘶,寻常人在这种时刻,又刚刚惊魂一战,多半都会打道回府,她却向来是个遇事多疑的人,并不急着回去,慢慢踱了几步,走到当年自己坐在上面喝酒的那块石头,思索着坐下去,偶一抬头,正看见“兰香院”的牌子。
这院子是她当初出府后最初的掩身地,此时看来颇有几分亲切,她突然想去探望一下茵儿,或者还可以看看嫣红翠儿她们,看看她们现在如何了。
当然不能从正门进,兰香院那个很隐蔽的后门,她熟悉得很。
凤知微站起身来,收了魏知的面具,还是男子打扮,留了那张经典黄脸,到了兰香院后门前,正要敲门,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身子一闪躲到一边,便见茵儿扯着一个老婆子急步过来,初夏天气满脸大汗,神情十分紧张急切,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女子,个个身姿窈窕容貌艳丽,凤知微缩在暗影里看着,心想兰香院的姑娘们什么时候档次这么高了?
一行人匆匆推门,门根本没关,刚才似乎也没人,但立即就有人从门后道:“来了?快点!”将一行人接了进去,随即门内人影连闪,将门关上。
隐约听见里面脚步匆匆,还有人咕哝:“这婆子有什么了不起,还能比……”
随即便听见茵儿的声音,截住那人的嘟嚷,冷声道:“少说几句!无论如何,主子性命要紧!”
凤知微听着她们的脚步声,忽然伏身地面,仔细倾听,果然,那些脚步声,竟然不像走在平地上,而是渐渐转入地下。
地道?
凤知微回想兰香院的布局,她对于机关之术的学习,是自从宗宸给了她那神秘册子之后才开始的,之后她便离开了兰香院,对这个地方,她还真的没注意过有什么蹊跷。
如今听着茵儿的说话腔调,那句“主子”,众人急切的神情,和那个所谓的地道,她心中忽然警兆一闪。
当初被逐出府很多事,看似寻常,其实事事都在别人计划控制中,宁弈那时已经将目标锁定了她们凤家姐弟,所以秋府初遇不是巧合,雪夜孤桥不是偶遇,兰香院,自然也不简单。
黑暗中凤知微听了一阵,直起身来,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地形,又跃身上树,四处推算一下,过了一会,她身子一纵,无声无息从树端掠过,转过一条窄巷,在一处民房前落地。
这里,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那个地道的出口。
四面有些零零散散的乞丐,凤知微观察了一下,觉得这些乞丐是真的,她落在一个单独睡觉的乞丐身边,看看他的衣服还可堪接受,捅了捅他,道:“喂,兄台,能否买你一件衣裳?”一边递过一枚碎银子。
那乞丐两眼发光,接过银子咬了咬,立即利索的月兑下衣服,二话不说消失在黑暗里——这些经常在花楼酒肆附近乞讨的流浪人,会遇见各式古怪的人,早已学会处变不惊,有钱就赚。
凤知微这下倒省了事,捏了鼻子将那件发黑的破褂子穿上,又披散下头发挡住脸,她今天没带面具出来,只好委屈自己装个乞丐,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只有这些长年在此乞讨的乞丐,才不会引人注意。
她蹲在一口破缸后,悠然自得的捏着不存在的虱子,听着里面的动静。
里面还没有动静,外面却突然起了风声。
不仅有风声,还有亮光。
剑光。
这是一片寂静的黑巷,和不远处灯红酒绿的不夜区鲜明对比,那边的七彩光亮照过来,这里也时常闪过迷离的烟气,所以那些剑光出现时,像远处的烟花无意中爆射到此处,不过是浓郁的黑暗里雪光一闪,发出轻微的“哧”的一声。
以凤知微的武功,竟然也在对方出到第二剑的时候,嗅见了一阵血腥气,才霍然惊觉。
她借着那破缸的裂缝,小心翼翼看过去,这一条窄巷子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批扎束得利落的黑衣人,在巷内快速飞窜,出剑如泼风,无声无息将那些在巷内睡觉的乞丐全部刺死。
凤知微心中一震,此时她要走已经来不及,看这些人武功,她逃能逃掉,但是难免打草惊蛇,再说她心中始终还记得先前皇庙将自己逼下墙头的高手,万万不敢冒险,于是缩在缸后没有动。
她的身形比较掩蔽,但是那些人却似乎必须不留活口,不多时便有轻捷的脚步过来,看见缸后的她,眼中狰狞的微光一闪,长剑如灵蛇,“咻”一声,射入她心口。
这人对自己武功很有自信,一击得手再不犹豫,转身就走。
他倒提的剑尖在暗色中闪着微光,剑尖缓缓滴下鲜红的****……
凤知微一动不动蜷缩在缸后,看起来就是个枉死的乞丐。
怀里的半个木瓜很香,她突然觉得有点饿……
那边似乎已经清理干净,随即听见马蹄声响,这些人立即恭谨的迎了上去。
凤知微偏过脸,隔着破缸的裂缝,看见一骑红马悠然而来,那马入眼她心中便一震——极品越马!
视线往上一抬,马上人正冷然俯x下望,星光下一张脸白玉玲珑,秀丽熟悉的脸型,眼睛却大而明亮有煞气。
韶宁!
她立马星光下,看着那地道出口的民房,慢条斯理的开口,晚风吹来零散的语音,隐约听见说:“……都清理干净了?”
黑衣人恭谨俯身。
韶宁满意的点点头,指指那民房,道:“时辰差不多了,这地方我看谁也想不到,马上接了人立即走。”
“是。”
“这些尸体,”韶宁皱眉看看地上,道,“都清理掉,不然明天帝京府和九城兵马司又要麻烦。”
那些人领命便去拖尸,凤知微暗暗叫苦——她可不想被拖走。
此时她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看样子庆妃今夜临产,不知怎的,她不回宫中生产,也不在皇庙生产,却选择了兰香院地下密道,而韶宁,现在就是算着她临产时辰来接她的。
凤知微算算日子,按说庆妃还该有个几天才临产,这是提前了几天,还是干脆催产了?
她心中还有个疑问,庆妃和宁弈有合作关系,那么庆妃和兰香院,是个什么关系?
此时已经有黑衣人走近,快要来拖她,凤知微心念电闪,思考着要不要先被拖走等下再回来——
突然一阵闷响!
这响声似乎不是来自地上,而是来自地下,整个地面都晃了晃,破缸里残存的雨水突然溅了出来,泼了那要来拖她的黑衣人一靴子,那人骇然后退看着地面,连装死的凤知微都惊得睁开了眼睛——地震了?
随即她就觉得不对,地面只是这么一晃便恢复安静,四面房子都安好如初,她的耳朵紧贴着地面,此时隐约听见了哭喊和惊叫之声,从地下传来!
凤知微此时心中如雷霆滚过,刹那间明白一切!地下密室,被炸了!
诸般念头不过一闪,随即她便想不顾一切先走再说,此刻是非之地,不宜再留,然而她还没动步,那边韶宁突然惊喝:“怎么回事?谁!”
随着她的喝声,四面突然出现幢幢人影,也是一群黑衣人,都戴着僵木的面具,手持各种武器,无声将韶宁带来的那批人包围。
双方面面相觑,凤知微还以为好歹要打个招呼说几句场面话,谁知铿然一声剑光一闪,韶宁那边的一个黑衣人已经无声倒下,这似乎便是一个序幕,刹那间两边的人便凶猛的战在了一起,那些后来的黑衣人,不仅完全不打招呼,而且招招杀手,着着致命,看那模样,比韶宁手下杀乞丐更为决心狠辣。
韶宁被护在当中,几个手下眼看对方人多势众有备而来,拼命扯着她的缰绳要护她先走,韶宁在马上挣扎,拼命回身低声嘶叫:“……不!我要带走我的……”一个属下低喝:“您得先顾好您自己的命!”狠狠在韶宁马**上一扎,那马痛极长嘶,一抬腿便飞越三丈,生生越过鏖战的人群,远处灯红酒绿烟光里红色马身一闪,已经冲出了包围圈,韶宁手下的忠心武士吆喝一声,齐齐扑上去断后,双方再次战成一团,而那红马上黑影长发被风一扯,已经如旗帜般远飏在了街道的另一头。
黑巷子里人群混战厮杀,浓腻的血浆不住飞溅,凤知微趁正在混战,赶紧猫腰想溜走,忽觉腰后一紧,身子已经被人扯住。
她大惊扭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缸后已经出现了一个塌陷,地面上陷下一个锅盖般的洞,灰烟弥漫的洞口里探出一人的半个身子,满面血迹和尘土,正用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死死抓住她的衣襟,一边将一个包袱拼命递过来。
星光下凤知微眼神落到那包袱,顿时一跳——那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再一看那满面血迹,哀恳望着她的女子,赫然是茵儿!
“求你……求你……”茵儿并没有认出她是谁,只当她是这巷子里的乞丐,眼中燃着一丝希望,挣扎着将那孩子往她手中塞,又抖抖索索递过手中一个锦囊,“……送他到皇庙……皇庙……有钱……”
凤知微一低头看着她,这女子眼神已将涣散,很明显刚才那一下爆炸,正是发生在那地道里,有人下手极狠,趁这众人最乱最没防备的时机炸了庆妃的最重要藏身地,临产孕妇和新生婴儿,还有挤在一起的人们,如何经得起这一炸?
这个人是谁,不问也知。
无双城府,惊人耐性,向来是他的专长,可笑她还在担心他不知皇庙暗藏皇子,他却早已将一切运筹帷幄在心,庆妃怀胎十月必然处处小心不给人可乘之机,他便也不急着打草惊蛇,只等到她最弱的那一刻,斩草除根!
内炸密室,外驱韶宁,此间便是他主宰!
茵儿的手仍旧递在半空,她仰首望着她神情哀恳悲凉,凤知微看着那眼神,突然想起那年她最孤寂最落魄的时刻,她敲开兰香院的门求做小厮,被嬷嬷劈头盖脸骂一顿要驱逐出去,是茵儿突然出现,款款将手搭在了嬷嬷肩头,笑吟吟看着她,软声道:“嬷嬷,咱们院子,不是正缺个小厮吗?”。
没有茵儿的帮助,她不能留在兰香,就未必能遇见辛子砚,得了那田黄石的信物,最终借助青溟之力,飞跃龙门,煊赫至今。
而在兰香院那几个月,茵儿真心照拂过她,给过她十九年以来,未曾多得的普通人的关怀和温暖。
一瞬四年,四年后她递来的指尖已将失去生命的温度,那十指纤纤如玉如琢,染了玲珑的血珠,再不复当年的温暖柔美,她记得那时她搁在嬷嬷肩头的手指,染了的蔻丹也鲜红如血。
凤知微闭了闭眼睛。
有些事,矛盾犹豫试图避开,兜兜转转却依旧是那结果……是天意吗?
搭在她臂上的指尖,渐渐发出了最后的痉挛,茵儿呼吸急促,一双散光的眸瞳,紧紧的盯着她。
凤知微睁开眼,伸出手。
她平静的接过了那个孩子。
茵儿眼底爆出喜色,一瞬间眼光那般灿然一亮,随即寂灭,凤知微俯,听见她一丝声音细若游丝飘荡在喉间。
“主子……我报了你的……恩……”
凤知微轻轻抚了抚她的脸,看着那女子含笑合上眼睫,才低头去看那孩子,小小婴儿似乎先前在地下已经哭号过,此时累极而眠,眼下还挂着泪珠,混着血迹和尘土,一张小脸脏兮兮的十分狼狈。
凤知微低头用手指轻轻拭去那些尘土,在心中悠悠一声叹息。
孩子,来这世上确实是要哭的,人生多苦,总无尽头。
她抱紧了那孩子,在心中思量了一下,她自然不会将这孩子送往皇庙,她的打算是远远送出京,送到天高皇帝远的草原,就让这个孩子,在赫连铮的羽翼下,做个永远不知道他真实身世的快乐牧民吧!
计议已定,前方战况似乎也渐渐平息,她从缸后悄悄直起腰,准备无声趁着夜色和灰尘弥漫,先行遁走。
然而她半直的腰突然顿住。
随即她缓缓转头,就以那种半弯着腰的古怪姿势,看向先前还没有人的巷子尽头。
那里,不知何时浮现了一个人影,月白锦袍,清雅绝俗,容颜气质像一株溶了月色的淡淡梨花,身后深黑色披风却飞舞若妖,一朵硕大淡金色曼陀罗张扬一闪。
他立在深黑色背景里,神情模糊斑驳,只露半张颠倒众生容颜,隐约一抹浅浅笑意。
两人在深巷对望,各自平静而森凉。
半晌他开了口,声音柔和。
他道:“知微,辛苦了。”
他伸出双手,向着她的方向。
“来,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