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六日。
东溟海边的海家村,这一日依旧如平常一般平静度过,只是到黄昏时,忽然官道上响起了嗒嗒嗒的马啼声,整齐划一的直奔海家村而来,顿让村里的人心惊肉跳起来,毕竟几年前这样的马蹄声往往代表着杀戮的到来。所以村人有的赶忙关门关窗闭户不出,有的悄悄的爬在院墙上往外偷看,只见一列马队风一般穿过村子,直往村东头最近海边的海幺叔家方向而去。
那时候,风独影与易三如平时一般坐在沙滩上欣赏落日的余晖。当马蹄声传来时,两人移首望去,便见沙尘滚滚,飞骑如电。
“终于是来了呀。”易三轻声道,心底一沉。
风独影起身,面向那渐行渐近的飞骑。
那奔行而来的约有百余骑左右,待驰到距离他们约有四、五丈远时勒马,一阵骏马嘶鸣,百余骑齐齐停住。然后有一人跳下骏马,冲他们飞奔而来,一张俊挺冷漠的面孔,赤然便是风独影的贴身侍卫杜康,奔到丈许之地收住身形,双膝屈地,垂首唤道:“将军!”
风独影移步走至杜康身前,“起来吧。”但杜康却垂着头不起,她微微叹一声,“这并非你的错。”
杜康闻言抬首,依旧是面无表情,可微颤的声音泄露出他的激动:“将军,属下……”
风独影抬手打断他的话,“本将明白,你都不必说,起身。”
“是。”杜康起身。
而几丈外,那百骑均已下马,眼见风独影望来,刹时齐齐跪地行礼:“拜见将军!”
“都起来吧。”风独影抬步走过去。
战士们齐齐起身,目光热切的看着风独影。
“将军……可担心死我们了!幸好您没事!”
“将军,您怎么到这里的?”
“将军,您的伤好了没?”
“将军……”
他们七嘴八舌的问着,无不是激动而欢喜。
风独影目光缓缓扫过她的部下,然后微微一笑。
顿时,战士们止声,面上纷纷绽露放松而开怀的笑容,似乎风独影的一笑便给于了他们所有的答案。
安抚了部下,风独影回转身望去,易三静静地站在几丈外的沙滩上,神色淡然,却显得那么遥远。似乎只这么片刻,她与他便已隔了万水千山。
终于……是要离开了。脑中这么想时,心头蓦然涌现淡淡的失落。再转身移目望向木屋,屋前海幺叔与幺婶正相扶而出,猛然见到这彪悍如虎的百余铁骑顿现惊慌,待看到她时,恍然又有些明了。
“这……这些人都是来接姑娘的吗?”。
风独影颔首,“惊扰大叔大婶了。”
“不!不!”夫妻俩连连摆手,眼睛望一眼那些战士,赶忙便又移开,只觉得那些人的目光似刀子般扎人。看到风独影亭亭玉立,神色淡定如常,而那些铠甲如雪的战士在她身后一字排开,如同屏障。也直到这一刻,夫妻俩才真正感觉到眼前这位姑娘真的是一位号令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姑娘……”幺婶唤着,却又觉着不妥,忙又改口,“将军是这会就要走?还是……能再住一晚?”她目光看着风独影,颇有些不舍。
风独影沉吟,一时沙滩上静悄悄的。片刻,她看向海家夫妇,“还要再打扰大叔大婶一晚。”
“不打扰不打扰。”夫妻俩赶忙道。“老婆子你快去烧水做饭,这些……”海幺叔看看那些战士,一时也不知道要如何唤便作罢了,“他们赶了一路,也该渴了饿了。”
“不敢劳烦,我等皆自备干粮与水。”风独影身后一名战士上前抱拳道。
“啊?这……”海幺叔望向风独影。
“勿须烦劳大叔大婶,军中向来如此。”风独影道,她移目看向杜康,“今夜你们也在此歇息一晚,明日一早起程。”
“是!”杜康及百余战士俯首。那爽朗有力喝声直震得海家夫妇心头巨跳,然后望向风独影的目光便带点敬畏。
正在这时,嗒嗒马蹄声响,又有数骑驰来,却是许淮领着数名随从赶到了。杜康自接到飞书后即日夜奔行,到了沛城便直奔府衙,得知了风独影在海家村后即又转奔海家村而来。许淮担心他接了人后直奔帝都而去,那自己一番苦心便要化之流水,是以马上也命人备了马追了出来,可即算他舍命追赶,依旧被远远甩在了后边。
这会他赶到,见礼后,即要迎风独影回沛城。
“许大人请回,本将明日再动身。”风独影淡淡丢下一句,即转过身,目光扫去,望见易三在远处海边的礁石上独自坐着,心头顿起莫名的怅然。
许淮见她神色冷淡,一时心头忐忑,不敢多说,只道:“那下官明日再来接将军。”然后又冲杜康抱了抱拳道:“将军就烦请照料了。”杜康冷淡的点了点头。许淮又目光望了眼一旁呆立的海幺叔夫妇,颇是和善的笑了笑,才领着随从回沛城去。
许淮离去后,风独影对海家夫妇道:“大叔,大婶,今晚可不用准备晚膳。”
“呃?”海家夫妇疑惑。
风独影也没有解释,望着易三片刻,然后还是抬步走了过去。
海边,易三静静看着风独影走来。
到了近前,两人却都没有说话,只是并肩望着夕阳慢慢沉入大海。
身后杜康对海家夫妇道:“大叔,大婶,可与我们一道用膳。”
然后他与那百余战士,有的在木屋旁扎下营帐,有的去捡回了干柴,有的下海捉回了鱼,尔后有的燃起篝火,有的准备了锅碗瓢盆,有的取出的带来的干肉、调味、美酒……半个时辰后,沙滩上便飘起了浓浓的香味,顺着海风飘得远远的。
那晚,海家木屋前有了从未有过的热闹。那些战士因找到了自家将军而高兴着,所以即算风独影就在面前,亦不能收敛他们的兴奋之情。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声歌咏,那是军中男儿的爽朗,风独影贯来如是,易三潇洒从容,便是海家夫妇亦为气氛所染,而忘了身份之别,共饮共乐。
其间,风独影问海幺叔:“沛城府尹如何?”
甚少饮酒的海幺叔这晚喝了几碗酒,已有些醉意,所以听得风独影话,颇是有些茫然。
风独影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其在沛城为官可有暴行?可有贪名?”
海幺叔打了个酒嗝,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倒不曾听过。”
“哦?”风独影想他们平日少到城里,大约也不甚关注这些,转而问道:“大叔家这两年日子如何?每年交多少税?”
听到风独影如此问,夫妻俩不由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要如何答。
一旁的易三却有些明了。这或许便是风独影的报恩方式,与其赠于金银,不若给沛城给海家村一位好父母官。本朝自立以来即行“三十税一”之制,但元鼎元年皇帝颁诏,免天下赋税,以令百姓休生养息,元鼎二年始才行征税。以幺叔、幺婶这等勤劳之家,足可温饱而有盈余,若觉生活艰难,那必是地方官为中饱私囊而暗中额外加重赋税所致。他看着风独影,微微一笑,然后对海家夫妇道:“幺叔,幺婶,直管说实话就是了。”
听了易三的话,海家夫妇放宽了心。
“虽不能穿绸戴银,倒也还过得下。”幺婶先道。
“嗯。”海幺叔点头,“前些年在申大王治下,种了地也吃不上粮,打了鱼也不曾尝过味,一年里官府要来五、六次,除了租子,又是算赋,又是劳役,杂七杂八的,一年收成全交了都不够。”
“是呢,那些年可真苦呢,每日饿得只能灌水饱肚子。”幺婶想起当年便面现苦色。
“老婆子,别想那些。”海幺叔拍拍幺婶的肩,转而面向风独影,“如今地里出的粮可有大半留着自家吃,捕了的鱼不但可以卖了得些银钱贴补生计,也能留下一两条自家吃。”
“喔。”风独影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想来许淮这府尹大抵也还算称职的,他向自己献殷勤虽不讨人喜欢,却不过是为着自身的前途命运,倒也无可厚非,毕竟官场上不可能有清白无瑕之人。
当夜,海家木屋外的热闹直至戌时过半才散了,然后各自收拾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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