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夜比之夏日要来得早,戌时还未到,天便全黑了。
秋夜凉爽,十分适于睡眠,青王宫里,需侍候的就那么两个人,是以侍从们各自干过活后,除了那些执夜的外,其他都早早熄灯睡下。
到了戌时末,英寿宫、凤影宫之外的地方,几乎都无灯火,整座青王宫都沉入一片宁静中。
子夜,英寿宫的寝殿里,久遥自梦中醒来,看向窗外,月华似水。
他起身,安静地穿衣下床,没有惊动任何侍从,然后提过挂在床前的一盏宫灯,悄悄迈过殿外瞌睡的执夜宫女,走出了英寿宫。
一路上都寂静一片,巡夜的侍卫见着了他,虽有些惊讶他半夜不睡,但都只是恭敬行礼。经过含辰殿时,见无灯火,他便径往凤影宫去,扣了门,侍从见是他,忙退开行礼。
“主上何时回的?睡下了吗?”久遥问。
“亥时回的,已睡下了。”侍从答道。
“你们下去吧。”久遥吩咐。
“是。”侍从退下。
久遥放轻了脚步往寝殿走去,殿前的青鸟早已栖在梧桐树上入眠,殿内静无人声,只透着朦胧的灯光,他在门口立了片刻,便往右转身走去,悄无声息地迈过十丈之距,然后在一间厢房前站定,从临廊开启的窗口可以望见屋中并未点灯,只月华从对面的窗口照入,洒落一片朦胧的幽光,依稀可见床榻上抱膝坐着一道人影,仰着头静静地看着窗边的弯月。
久遥隔着窗默默看着床上的人。
从前,他只知杜康是她忠心的侍卫,这么些年的陪伴,这么多年的生死与共,杜康予她来说,与她的七个兄弟一般重要的存在,只是……自杜康死后,他才是知,杜康在她心中不只是忠仆、兄弟,他是风青冉留给她的,在她的心中他几乎等同着风青冉的存在。因为有杜康,她才感觉着她与风青冉与杜康,三人一体,没有分离,所以这才支撑着弑兄之后的她在那灭顶的罪孽里活了下来。
如今,杜康已死,死在她的眼前,她眼睁睁地无能为力地看着他死去,如同风青冉再一次死在她面前!
偏偏,那些人起兵叛乱,那些人刺杀她,那些人杀死了杜康,却还是打着风青冉的名号!
这是何其荒谬,又何其残忍!
想着,他忍不住轻叹一声,推开了房门。
床榻上的人听得声响,顿时转头望来,朦胧的幽夜里,那双眼睛却明亮如星,满是期待与希望。那一瞬间,久遥几乎都想逃开,不忍让床榻上的人见着他,可他终归只是静静站在门口,然后床榻上的人看清了他,不过刹那,那双眼睛里的光芒便熄灭了,仿佛乌云蔽天,掩有所有的光亮,只剩满满的漆黑。
“你来干什么?”风独影收回目光。
“你何苦每夜不睡地坐在这里。”久遥提着灯走入房中,将灯挂在灯架上,走近床榻。
风独影没有答话,只是抱膝坐着,依旧静静地望着窗外。她搁在膝旁的手,瘦骨嶙峋,苍白的皮肤在淡淡的月光下仿似透明的,皮肤下的血管格外清晰,以至手背猛地看去,入目的只是一片青蓝色,衬着那细瘦的手指,显得可怜又可怕。
久遥默默站了会儿,搬过一张矮凳,在床边坐下。
两人就这样坐着,也不说话,房中安安静静的。
许久后,房中忽然响起风独影的轻语声,如从幽谷荡来,带着沁骨的悲凉,“他是真的死了,否则无论受多重的伤,他便是爬也会爬回我身边的。”
久遥默默听着。
“明明都说好了,我和他同一条命,我活着他也活着,我死的时候他可以追来,那为什么我还没死他却抛下了我?”风独影自言自语着。
久遥依旧没有作声。
“人死了是不是不会有鬼魂?如果有,他怎么也该回来看我一次,那样我才能骂他一顿,打他一顿,才能狠狠地教训他,他竟然敢违命抛下我……”风独影紧紧地抱着双膝,头伏在膝上,只双目幽幽地望着窗口,仿佛在等待一个鬼魂的到来。
久遥叹息一声,伸手轻轻抚着她瘦削的脸颊,“如果真有鬼魂,他又怎能忍心见你这般模样。”
静静伏着的人身子一抖。
“久罗亡族后,睡梦中我常常能见到兄长他们。”久遥的声音低柔,隐隐带着蛊惑,手轻轻地从上至下地梳理着她的头,“所以你若真的很想见他,不如好好睡一觉,也许梦中就能见到了。”
“我不想梦中见到他,我想他回来见我,我想亲手打他,一掌一拳的可以打在他的身体上。”风独影喃喃着,可不知是太过疲倦,还是头上轻抚着的手太过温柔舒服,她的眼皮渐渐阖上,“当初和你说的话是错的,鸟尽弓藏其实是最好的结局,杀戮之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带来杀戮带来灾难,好比久罗山、三石村……太平盛世里是不该容身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的终不可闻,眼帘闭合,沉入无边黑暗中。
久遥心头一窒,然后温柔的低声道:“那不是你的错,睡吧。”他的手缓缓从她发间收回,“希望你的梦中……唉,还是不要见到他,无梦的一觉到天亮。”静静看着自己的手,许久后苦笑一声,“好在这浅薄的‘眠梦术’还能施。”然后他起身抱起床榻上的人,稳稳地走出房间。
屋外,银光轻泻,夜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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